第27章
心里想着这事,本来就不爱上的班更是全程摸鱼。
近来,卢卡潜心钻研国内社交网站。美国近日扬言关停字节旗下海外版抖音TikTok,TikTok难民集体涌入小红书。卢卡借着热潮跟风发帖,“我会说三国语言,热爱健身,姐妹们建议我做什么副业?”
配图是尺度踩在“违规”边缘的猛男照,手举一张白纸,上书两个大大的儿童体手写汉字:“听劝”。
不到一天就收到几百条热情回复,有建议他做翻译的,有建议他做健身教练的,还有人让他开直播走刘耕宏路线。有条评论以五百点赞量一骑绝尘荣升热评第一:OnlyFans。
除了公开的回复,他还收获了十几条私信,男性用户为主,内容出奇一致,仿佛神秘组织的接头暗号:“老公,舔我!”
卢卡坐在工位上,独自回味泼天赞美。网络把他从一个平凡人捧成精通多国语言的精英男神,让他几乎忘了自己只是在一家快要倒闭的律所做底层律师助理。也几乎忘了纪忍冬和安娅两个女人是如何联手做局,企图将他瓮中捉鳖的。
高级律师大卫一个电话打断了他的美梦。从大卫的办公室出来,他结结实实接住了大卫扔过来的烫手山芋。
C大博士生许洋实验室斗殴的案子从事发到现在一个多月,法院开庭预审了两次,两方扯皮没个结果。
律所上下都看出此案难搞,代理费不高,麻烦事却不少。老奸巨猾的大卫干脆借口语言沟通困难把案子推给卢卡。
对于没有话语权的小律师来说,这是拖死人的死局。
可卢卡才不是什么“正经”律师。
有了上次的经验,他千万嘱咐许洋只许单独来见他。如果让他看见老两口的身影,他就从三十八层的律所跳下去,“我搬砖人烂命一条,顺便送你个人命官司好不好?”
接待室里终于只有卢卡和许洋两人。
卢卡懒散地躺在电脑椅上,“你现在面前有两条路,或者说,没有路。”
“第一条路是回国。但司法程序一经启动,州警就禁止你离开伊利诺伊州了,限令你应该已经收到。”卢卡手指规律地敲着桌面,凝造出紧张氛围。
许洋缩成一团坐在沙发上,抱着一丝希望,“那你说的第二条路呢?”
“还有一条路,留下来,回去读博。可是你们学校国际部已经根据校警记录撤销了你的I-20留学居留文件。也就是说,”卢卡身体往前一倾,连同接下来的这句话一起将压力劈头盖在许洋身上,“你现在一边非法居留美国境内,一边被禁止离开伊利诺伊州。”
礼堂的门口人满为患,慕名而来的学生和青年老师一步三挪往外走。除了谈论刚刚结束的历史系荣誉教授精彩的讲座外,也有人八卦起上个月实验室打人的许洋。
“也不知道开庭了没有,判没判刑?据说他家里条件不好,请不起好律师。”
“不管判成什么样,这个博肯定是读不成了。啧啧,挺好的苗子。”
“唉,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。”
C大师生都忙碌,两百人的讲座几分钟就散净了。
人流散去后,方才台上的嘉宾,白发苍苍的慈祥老太太在助手护送下走出礼堂大门。
在门口恭候多时的纪忍冬三步并作两步出现在老太太面前,三言两语介绍自己,恭敬递上论文大纲,“请您指教。”
年轻助手想拦住她,老教授却伸手接过。年过七旬的老者就这样站在礼堂门口,就着走廊灯光,读完了陌生晚辈唐突递来的论文大纲。
老教授的目光从手中A4纸上移到纪忍冬脸上,“你这里写道,你的毕业论文题目是全球华人流散史,这大纲中的澳洲华人移民史仅为其中一章,是这样吗?”
“是的。”纪忍冬点头。
“我通常不建议年轻学者挑战如此野心勃勃的主题。”老教授慢悠悠地说。
老教授的助手表情极为不屑。纪忍冬自不量力地找上门来,耽误了老教授时间不说,实在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。“野心勃勃”在学术圈并不是个好词。它意味着,你甚至没有能力选择一个自己可以驾驭的选题。
历史上从不缺悬而未决的疑案,也不缺有意义的主题,更不缺靠写论文评职称吃饭的学者。你以为就你一个想到了这么有价值的问题?其他人都是傻子?
现实恰恰相反,助手挑剔的目光从眼镜上缘越过镜片,面前的这个貌美女人才是傻子。
助手跟着老教授三年,学术新星见过不少,他总结出一个规律:在这个时代,聪明人懂得用适当的精力做可行之事,而不是花毕生之年做有意义之事。
眼前的纪忍冬,显然还没学会这个道理。
纪忍冬略加思索后道,“我认为,如果不理解大流散时代全球华人的移民推力,研究个别区域的华人移民没有意义。”
在大佬面前与其故作谦虚,不如直抒胸臆,毕竟她是来寻求指点而不是听夸奖的。
助手听到纪忍冬不知天高地厚的论调,忍不住反驳,“这么说,你是质疑整个区域史流派了?”
老教授正是区域史学派的奠基人。
同行当面挖坑,纪忍冬面不改色,“我不敢。”
老教授的脸上深深皱纹藏着不见底的渊博学识与实用精明。纪忍冬看不出她的情绪,只见薄薄的嘴唇动了动,“你真的这么认为?”
“是的。”许洋无比坚定地点点头。
“想回去读博,那就按我说的办。”卢卡的舌尖在唇周内舔了一圈,“你给主法官发邮件,说你的签证被移民局撤销了,移民局命令你尽快离境。”
许洋大惊,“移民局近期确实撤销了一大批留学生签证,可我的签证还好好的啊!”
“美国三权分立,法院是立法机构,移民局属于政府,两个系统只扯皮,不合作。所以法官只知道撤销大批签证的风声,拿不到确切名单,你正好混进去。”卢卡熟稔各路消息,更善于钻营其间。
“可是……”许洋犹豫着,“就这么一封邮件,能管用吗?”
“邮件里,你不光要告诉他你的签证被撤销,还要卖惨。”卢卡起身掸掸西裤,绕到许洋身边,吓得他一激灵。
“你就说你特别想家,保证限制令一撤就马上回中国。”卢卡手肘撑在许洋肩上,吊儿郎当,“实在不行,你从LGBTQ里随便挑一个字母扣在脑袋上,说你作为性少数群体活得不容易,老美就吃这套。”
许洋从没见过这么不靠谱的律师,“这……能行吗?”
“哥们儿,你们两个外国人在美国打架,法官正懒得管呢。”卢卡像教育小弟一般,“法官也不想去政府系统给自己惹麻烦。一旦知道移民局有命令,他巴不得撤了案让你赶紧走。”
“就算法官撤案,”许洋半信半疑,认真思索了一番可行性,得出结论,“校警那边还有记录,不行的。”
“别急啊,”卢卡干脆坐在沙发扶手上,“事情到了这步,才刚刚洗白一半。”
“说吧,你究竟怎么想的?”老教授脸上既不是责备,也不是包容,而是比前两者都珍稀得多的表情——兴趣。尤其是对一位半生传奇的学派奠基人而言,很难有人和事激起她的兴趣。
因着老教授的兴趣,三人已经移步礼堂旁的小会议室。教授年纪大了,需要坐下休息。
“十九世纪东南亚的娘惹,和同一时期温哥华洗衣店里的华人女工,背后有没有相似的命运推手?加州淘金的客家男人,和被贩卖去古巴甘蔗园的广州猪仔,是否卷进了同一个资本浪潮?”纪忍冬适时停住,一双狐狸眼机敏地观察形势。
老教授用眼神示意纪忍冬说下去,年轻助手脸上的不屑逐渐转为忌惮。
“遍布南洋、美洲和澳洲的中国会馆看似零星散落全球,是不是已经通过银信、口音和香火织出了一张华人移民网络?”会议室因疏于打扫而蒙尘,纪忍冬的双目却闪闪发亮,“我想一探究竟。”
“KwanSanOng,MadelineHsu......”老教师随口说出几个名字,“去看看他们的著作,对你有好处。”
老教授作为学界泰斗,不轻易指点学生。即使是推荐阅读书目,凭她的睿智学识,其中一定蕴含深意。
纪忍冬按耐住惊喜,极力保持镇静,“谢谢您。”
“LarryZuckerman通过土豆从南美洲原产地到欧洲和中国的传播,讲述了哥伦布大交换、人口爆炸和欧洲移民潮。MarkPendergrast从埃塞俄比亚山地咖啡讲到现代星巴克,用小小咖啡豆串起了全球资本发展史。”老教授平静地说,“你应该找一个小东西把你研究的旷阔区域串起来,出版市场才会买账。”
纪忍冬激动地深鞠一躬,“多谢指教!”
纪忍冬走后,一直站在老教授身后的助手嫉妒地挑了挑眉毛。老教授捕捉到到助手的不悦,“你不看好她?”
助手直言,“她的课题甚至无法在两年内登上一流期刊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