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1章
抛开感情上的失败不谈,纪忍冬近来可以说是成果颇丰。她感谢自己即使在深陷对卢卡的爱恋不可自拔时,也没有停止追求事业的脚步。
这周,她的毕业论文开题报告顺利通过了委员会的审核。她计划以民谣为线索,在世界范围内选取几个重要的华人聚居地收集吟唱故乡的汉语民谣。通过这些民谣,拼凑出华人移民对于渴望回归却又永远无法回归故土的共同想象。
以民谣为研究线索是在她为霍氏集团做文化项目时偶然发现的。当时安娅为了方便宣发,希望纪忍冬能找一些直观的影音资料。纪忍冬调阅了全澳大利亚的影音数据库,终于找到几首早期移民传唱的故乡民谣。闽南小调配上因地制宜的唱词,让纪忍冬灵光一闪,立马有了研究计划。
这首民谣的音频也剪进了“文化寻根之旅”项目的首支概念宣发广告,既是项目正式宣发的开门红,也是纪忍冬作为合作研究员的最后一项工作。她给安娅交了满分答卷。安娅凭着项目成功升职,也兑现了资助纪忍冬来澳洲实地调研的诺言。
机票和酒店都订好了,月底就出发。
走之前,纪忍冬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——岳天骄的话剧成功挺进决赛,就要在芝加哥世界戏剧节展演了。
岳天骄每天忙得脚不着地,盯演员排练、盯道具、盯场务、盯灯光、还要跟主办方对接。纪忍冬不愿给她添乱,她自己的问题,必须自己消化:一段已经结束了的,不愿再提起的感情,要怎么在台上深情地演出来?
刚跟卢卡断联的时候,她连台词都不敢看。复习台本时遇到那几页,就像里面写了什么恐怖诅咒,两页夹在一起迅速翻过去。岳天骄体谅她,总是排练时总是跳过她的感情线。
可是这样不行,她不能影响岳天骄作品的呈现,更不能耽误她拿奖。
于是她试着在家练习。
她小小声地,开始念那些独白。
“我每天早上八点起床,喝黑咖啡,打开数据库,写邮件,发文,开会,做PPT。我是所有人的榜样。从小学一年级我就会分析解题思路,揣测出题人意图,我是应试教育的天才。没人绿比我更知道知道正确答案怎么写,这一写就写到了今天。
“他是我生活中错得最离谱的答案,可……”
喉咙一紧,她再也念不下去。娇媚的狐狸眼终于盛不下泪水,珍珠大颗大颗地从脸颊滑落。
不行,她不能毁了岳天骄的心血。再来一次。
“我每天早上八点起床,喝黑咖啡……”
这次她连声音都在抖。
她任由眼泪滑落,哭腔让声音变得又闷又挤,全然丢了岳天骄教给她的发声方法。但她要念完,必须念完。她决不能拖剧组的后腿。
“打开数据库,写邮件,发文,开会……他是最最错误的答案……”
“我想跟他一起请假、迟到、混日子,想和他窝在那张永远塌了一边的破沙发上,听他教我用西班牙语骂人……”
“他是泥潭,而我穿着白裙子。”
独白里的那个人是从前深爱着卢卡的纪忍冬,也是现在试着不去爱卢卡的纪忍冬。
她仍旧不满足于按部就班的生活,她站在学术象牙塔的塔顶,离金光闪闪的塔尖只有一步之遥。但她不住地向下看,看车水马龙的人间,看泥泞斑驳的地面。
她渴望复杂,渴望混乱,连带着渴望复杂而混乱的卢卡。
台本上的铅字因为眼泪而变得模糊。纪忍冬恍然发觉,失去卢卡,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回避这些欲望。
她就是不满足,就是拧巴,就是既要学术成就又要四处流浪,既要学院智识又要市井聪慧,既要轨迹又要旷野,既要穿白裙子又要下泥潭。
她的欲望没有错。她爱过他,也并不可悲。
纪忍冬独自站在舞台中央,一束聚光灯打在她身上。
她穿着白裙子,疯狂而偏执地弯腰从地上捡起泥巴,大把大把涂在身上。
忽然她停下动作,直起身来,抬着头冲前方笑了,好像空气中有一个看不见的人影。她对那个人影说,“你看,我也有泥巴,我跟你一样了。可我跟你不一样啊,我就是我啊。你看我多破碎,多完整。”
舞台灯光黑暗,纪忍冬的身影消失在台上。
黑暗中,她紧绷的唇终于忍不住颤抖,泪水和着舞台妆厚重的粉底滑落到脖子上,留下两道浅肉色的泪痕。
灯光再次亮起,十名女主演手拉手,代表全体剧组成员向观众和评委鞠躬致谢。辉煌的灯光照在纪忍冬的眼角,亮晶晶的宝石反射出晶莹光芒。
漆黑的观众席上,卢卡眼睛湿湿的。
妈的,他揉着眼睛在心里暗骂,哪来的马尿。
演员谢幕后是导演上台分享创作心得。岳天骄从台侧走上舞台,依旧穿着排练时那身肥大文化衫和破旧牛仔裤。她素面朝天,盯着两只大大的黑眼圈,那是一年来辛苦的勋章。她握着麦克风的手都在抖,激动得像一个刚刚孕育了生命的母亲。
卢卡从座位上起身,向观众席后的出场口走去。他担心就连黑暗也藏不住某种液体,他怕自己仍然妄想做纪忍冬白裙子上的泥巴。
纪忍冬站在台上,激动地听着岳天骄发言。岳天骄是最棒的年轻话剧导演,纪忍冬为她骄傲。台下的观众露出感动的笑脸,他们跟纪忍冬一样喜欢岳天骄。
纪忍冬瞟到观众席的过道上有一个深色的背影正在退场。
真没素质,她想,也太不尊重主创人员了。
第46章 生活是一场永不结束的夏令营
岳天骄的话剧众望所归地获得了最佳新人导演奖。她将这部作品编入毕业作品集,年底就能拿到博士学位了。
因为在戏剧节中崭露头角,国内外的几名投资人都向她抛出橄榄枝。岳天骄象征性地犹豫了两天,决定回国。她始终认为,中国的艺术家应该把作品写在中国的土壤上。
回国意味着孤身一人白手起家,岳天骄去问话剧的其他主创伙伴,是否愿意跟她回国完成下一个作品。主创们都犹豫了。岳天骄无疑是个有才华的导演,但是世界戏剧节获奖是剧组所有人的台阶,他们大可凭着这份履历去应聘美国知名的剧院和戏剧团。
岳天骄理解,天下无不散的宴席。
令她惊讶的是,主创中,只有编剧组的大三本科生朱宇峰受宠若惊地问,真的可以吗?我还没毕业,以为你不会叫我的。
岳天骄想了想,说,实习或者毕业后正式工作,只要你想,随时来。
朱宇峰推了推圆圆的眼镜,柔软而坚定地嗯了一声。
祝远山也要毕业了,夏天一结束他就回北京。这是他在芝加哥度过的最后一个夏天。
纪忍冬七月要去澳洲为毕业论文做田野调查,赶不上送他,于是和岳天骄提前给他践行。
粤式早茶店里,两个女人坐在祝远山对面,就这一壶茶和几碟小菜,坏坏地说着苟富贵,勿相忘一类的话。
“你们别讽刺我了,”祝远山修长的手指扣着筷子,调皮地回怼,“老子可是天生就富贵!”
“啊!天啊,快快快忍冬,抱紧金主爸爸大腿,后半辈子吃穿不愁了!”岳天骄夸张地大叫,然后跟纪忍冬笑成一团。
“说真的,我的资源你们有能用上的,随时找我,别不好意思。”祝远山真诚地看着她们,“我爸给了我一笔钱回国投资,我准备用它投资一家黑匣子剧场,朋友免费入驻。”
“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帮你撑撑场子吧!”岳天骄大气地拍拍他肩膀。
“给我蹭个免费门票就行,第一排那种。”纪忍冬也跟着起哄,但心里知道自己一年到头在美国搞学术,哪有时间去他的剧场。
人在异国,交的朋友来自天南海北。因为生活上的困难和文化上的孤独,他们相互支撑,组成一个小小的临时家庭,甚至比儿时在家乡的朋友还要亲密一些。可是大家的步子也比小时候大很多,稍微一抬腿,挚友就远隔重洋。
“听见没?不给忍冬VIP年卡我打死你!”岳天骄颇为不舍地跟祝远山打打闹闹,以后再也找不到这么扛打的小弟了。
祝远山很受用地挨着大姐头的捶打。他从不遮掩自己含着金汤匙出生,也不因此而傲慢。他认为只要把身份红利用对了地方,就没辜负无形大手的偏心。而帮助真心的朋友,就是用得最对的地方。
欧美圈流行一个叫做夏令营理论。意思是你在远离家庭的城市遇见了一些人,撞进了彼此的人生,你们会经历一些刻骨铭心的故事,流露出真挚的情感。但是夏令营一旦结束,你们会回到各自的人生轨迹,不再有联系。
祝远山当时皱着眉头读完这个理论。他认为东方人的感情更含蓄,不太会咋咋唬唬地假热情。认定留下做朋友的人,哪怕生活各异,只要心里有彼此,天南海北也就是一抬腿的事。正所谓天涯若比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