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章
“翻他鞋底。”孟三川沉声道。
房雪樵依言褪下死者布鞋,只见脚底前掌处两道浅红勒痕,像是被细绳长久勒磨留下的印记。老孟哼了一声:“分趾足袋的印子,错不了。”他目光在杜隐禅和房雪樵脸上扫过,下巴朝尸体一抬:“你们俩谁干的?”
“我干的。”二人异口同声。
老孟无奈地摇摇头:“得想法子把他带出去埋了。”
杜隐禅盯着老孟:“你为什么这么确定他是日本人?你一个当兵的,整天打内战,见过日本人吗?”
老孟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:“小朋友,我呀,不仅见过日本人,我杀过的日本人,比你见过的还多。”
“吹牛。”杜隐禅嗤笑一声,显然不信。
老孟也不恼,嫌脏似的在裤腿上擦了擦手,转身出了房门。不多时,他再度回转,手里拎着几套皱巴巴的军装。他和房雪樵合力给尸体套上一套,随后将剩余两套扔给房雪樵和杜隐禅。
“你俩也换上。”老孟语气不容置疑,“既然要埋人,就得演得像点。”
房雪樵倒没什么,可是杜隐禅一脸的不情愿:那衣服散发着异味,领口有可疑的黄色污渍,袖口还粘着几根卷曲的毛发。
“算了,你别去了。”房雪樵不愿让杜隐禅受这份罪,“治安队那帮人对你太熟悉了,你就别出门了,交给我和师兄吧。”
老孟从鼻子里哼出一声,新点的烟卷在他嘴角明灭。他白了自己这老实师弟一眼,将烟卷拿在手里,狠狠地在死尸的脸上烫了满脸的红点,又从口袋掏出剃刀将他的头发全部剃光,这样看上去,确实像一个得了瘟疫死去的士兵了。
“老七。”老孟喜欢这么称呼这个小师弟,“抽张席子来。”
两人合力将尸体卷起来,草绳在腰间捆了三道。
“等等。”杜隐禅拦住他们,掏出一只锋利的匕首,手起刀落,割下了死人的一只耳朵和一截手指。
“啊呀——”站在客堂中的余婉娘拍着丰满的胸脯看着老孟,“怎么大晚上的出殡?这是又死了一个吗?”
老孟把烟头吐在地上,“死人还分早晚?要不等天亮,让街坊都来哭丧?”
席子里突然滑出一截手腕,吓得余婉娘怪叫一声,忙侧过眼睛,摆着手:“快抬走快抬走,我这客栈都快成义庄了,下回啊,我可不让姓雷的住了!”
好巧不巧,两人一出大门就迎面撞上了治安队的张阿树。他眯着一双三角眼,喝道:“放下!”一挥手,从一旁走出个黑壮的男人,手里牵着一只吐着舌头龇着牙的狼犬。
第29章 ☆、29、电报
房雪樵的指尖不着痕迹地将军帽又往下压了压,帽檐的阴影完全遮住了他清亮的眼睛。
“咳咳——”老孟佝偻着腰抬起眼睛,故意拖着长音,"这是病死的。你们确定要看?"
“我管你是病死的还是打死的?”张阿树好容易能有这么扬眉吐气的时候,可算逮着机会在这帮老兵油子面前抖威风了。
老孟咧嘴一笑:"好,好,你们要看就看。"他掀开草席一角,"不过话可得说到前头,这人是得了瘟疫死的,浑身烂得没一块好肉……"
张阿树退后几步,却不死心,强撑着探身往前凑,想要瞧个仔细。
老孟剧烈咳嗽起来,唾沫星子飞溅:"营里死了几百口子人了……"
张阿树捂住口鼻,踉跄着连退数步,那条训练有素的狼犬突然发出一阵嚎叫,挣脱绳索,龇着森白獠牙朝草席扑去。
老孟"哎哟"一声,身子一歪,右脚勾住墙角的夜香桶。木桶翻倒,积蓄多日的粪水泼洒一地,黄褐色的秽物在地面蜿蜒流淌,刺鼻的气味顿时弥散,熏得几个治安队员当场干呕。
就在这混乱之际,叶先霖等十三人出现在街口,他阴沉着一张脸,很快来到客栈门口。张阿树看清来人后,嚣张气焰顿时萎靡,身子往后缩了缩,连那条狂吠的狼犬都夹起了尾巴。
张阿树讨好的一点头,勉强挤出个谄笑。“叶大少。”
叶先霖的目光扫过现场,看到那具死尸,迅速用手捂住口鼻。“瘟疫?”
老孟弓着腰点头:"刚死的弟兄。."
"立刻处理掉!"叶先霖的声音里透着罕见的焦躁,"最好焚烧。"
老孟和房雪樵赶忙抬起尸体,匆匆离去。
"他娘的晦气!"张阿树在他们身后捂着鼻子大骂,"赶紧抬出城烧了!"转身又踹了手下一脚,"还愣着干嘛?去查下一家!”
叶先霖看都不看他一眼,转身进了客栈。
余婉娘忙招呼大毛送热水,徐志鸿一行十二人挤进了三间略显局促的客房,叶先霖却径直向上。
房里透出昏黄灯光,他脚步微顿,右手下意识按在了枪柄上。
推门瞬间,暖色的光晕里站着个熟悉的身影。杜隐禅背对房门正在拨弄灯芯,听见响动转过身来。
"你……"叶先霖反手锁上门,声音里带着失而复得的惊喜,"什么时候回来的?"
“大概早你一个小时。”杜隐禅坐到藤椅上,抬手揉了揉眉心,语气带着点抱怨的慵懒,“但是还没有洗澡,这个老板娘越来越不靠谱了,热水还没送上来。”
“你去了哪里?”叶先霖没有坐下,他走到她面前,直接单膝蹲了下来,他的视线扫过她的发梢、衣襟,
像在寻找伤痕,“知不知道我很担心?”
杜隐禅避开他过于直接的视线,轻描淡写的说:“我猜到了。不过……我遇到一点小小的麻烦,处理好了,也就罢了。”
“什么麻烦?”
杜隐禅知道搪塞不过,迅速编了一个故事:“前些天,谢云生在码头上闹出了人命,杀了个叫温曼琳的红姑娘。那位曼琳姑娘说来也算认识,有过几面之缘。这下可捅了马蜂窝,花船上的老鸨子哭天抢地,硬说人死得不明不白,又扯上江上那些横行霸道的臭漕帮,非咬定这事儿跟我脱不了干系,要拿我去问话、让我主持公道。我被堵在那条花船上,跟那些胡搅蛮缠的婆娘和莽汉掰扯了大半天,磨破了嘴皮子,才让他们明白这事儿跟我八竿子打不着。好不容易脱了身,紧赶慢赶才回来。”
“谢云生收到的那封信,是你写的吗?”
“是啊。”杜隐禅给自己倒了一杯茶,“他们请我写的,要我替他们兄弟们求求情。我就知道,谢云省不会卖我这个面子的。”
倒也合情合理。叶先霖内心深处仍有一丝疑虑,但他选择相信她这套说辞。毕竟平安回来比什么都重要。
“下次再有这种事,传个消息。”他的声音里带着疲倦,“别一个人硬扛,那些漕帮的泥腿子,什么事都做得出来。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,我不想你出事。”他伸出手,似乎想碰触她的脸颊,但最终还是收了回来。
杜隐禅的脸上挤出一个笑:“知道了。还是那么啰嗦。”
他看着她,似乎还想说些什么。
杜隐禅却在他开口前,抢先一步,带着点久违的娇嗔,推推他的手臂:“快走啦。”
楼下传来大毛提着沉重水桶上楼的脚步声和水桶晃荡的哗啦声。“水终于来了。我这一身又是汗又是灰,难受死了。让我好好洗个澡,行不行?你就别杵在这儿当门神了。”
叶先霖点点头,退后一步:“好,你洗。有事叫我,我就在隔壁。”
“知道啦。”杜隐禅的声音已经带上了敷衍。
叶先霖不再多言,转身离去。杜隐禅静静地听着叶先霖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渐行渐远,直到彻底消失。
她脸上刻意的笑容立刻褪去,迅速走到门边,落下门闩,拉好窗帘。为了不被外面的人看到灯光,她扯下床上的被子,将缎面拆成两幅,分别挂在房门与窗棂处,将跳跃的烛火尽数笼在室内。
确认安全后,她才转过身,拿出箱子,手指沿着箱壁内侧摸索,指甲在接缝处用力一划,一片薄如蝉翼的夹层被掀开。她从里面取出一个包裹严实的皮卷。展开皮卷,露出几样小巧精密的工具:一支特制的细尖笔,一小瓶近乎无色的特殊墨水,还有一枚薄如柳叶的锋利刀片。
她掏出那封被体温捂得微温的亲笔信,拿起工具,俯身凑近跳跃的灯火,专心进行着修改。昏黄的光晕将她的侧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,只有笔尖或刀片偶尔划过纸张的细微“沙沙”声在寂静的屋子里回响。
天色微亮之时,忙碌了一个晚上的杜隐禅满意的看着自己手中的作品,轻轻点头。她将工具全部放回原处,伸了个懒腰,将被面从门窗上扯下,用早已经冷透了的水洗了澡,换上一身干净衣裳,站在窗前看着那一轮久违了的朝阳。她唇边挂上一抹微笑。上海来的电报要到了吧?
惨白的晨光刚爬上窗棂,一封来自上海滩的密电便已捏在殷蘅樾的手指间。电报纸薄如蝉翼,上面那几行字,却像沉重得让他手指发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