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1章
林瑟薇似乎对他去了哪里并不十分在意,闻言只是轻轻“哦”了一声,便对身旁的倩儿示意。倩儿立刻将手中一直端着的铁质点心盒子放到桌子上。
“想是傅小姐还没用晚饭吧?”林瑟薇伸出涂着蔻丹的手指,轻轻拍拍那精致的盒子,“这是法国新到的点心,样子小巧可爱,味道也新奇。特意送来给你尝尝鲜。”
房雪樵虽然饿,但没有食欲,他客气地将点心盒子推到林瑟薇身前:“这么珍贵的点心我怎么配吃。”
“尝尝吧。”林瑟薇将点心盒子推回来,顺便打开盖子,“你先看看合不合心意呀。”
灯光下,盒子里除了散发着甜腻黄油香气的几块精巧点心外,还放着一枚女式钻戒,钻石的纯净度极高,几乎看不到任何瑕疵,在灯下闪着奇异的光彩。
“这个呀,是外国最新的工艺,你看这光,是不是又冷又亮,像藏着火苗的冰?老爷说这石头太冷清,不适合我这样热闹的人。”她顿了顿,看着房雪樵的眼睛继续说,“我倒觉得,它应当配傅小姐这样刚强又温婉的姑娘,才真是相得益彰呢。你说对不对?”
房雪樵只觉得那钻戒的光芒刺得他眼睛生疼。林瑟薇的话更是字字如刀,暗藏机锋。他强自镇定,挤出一个更加敷衍的笑容。
“六姨太说笑了,这样贵重的东西,我一个下人,哪里配得上?连看一眼都觉得是僭越了。六姨太您风华绝代,什么样的珍宝都压得住,这戒指还是您戴着才最合适。”他再次试图将戒指和点心一并推回去,林瑟薇却抬手轻轻按住了盒子边缘,阻止了他的动作。她笑意盈盈:“傅小姐何必妄自菲薄?这戒指就得配个外柔内刚、心思玲珑的人。我看傅小姐就很合适。昨晚,是我的不对,不想强迫自己做那些腌臜事,不想侍候那东洋来的猴子,就诓骗了傅小姐来替我,毕竟你我身形相似,可是却不想出了意外,这事不怨你也不怨我,要怨
就怨这命运吧,谁叫咱们都生成任人摆布的女人身呢?”
房雪樵这才模模糊糊听懂了她的意思,虽然知道殷蘅樾不是什么正人君子,但是能将自己的姨太太送给日本人玩弄,简直毫无人性,毫无底线。
林瑟薇苦笑一笑,站起身道:“我就不打扰傅小姐休息了。傅小姐是个聪明人,知道什么话该说,什么话不该说。这事若是推脱出去,你我都是事外人。若是有人提起了话头,让老爷追究起来,这日本人失踪的责任,咱们谁都逃不了干系。”
这枚钻戒不是礼物,是封口费,是投名状。
“六姨太放心。”房雪樵说,“昨晚我并没有见过六姨太。天一擦黑,我便早早睡下了,一夜安眠,什么也不知道。”
林瑟薇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,她轻轻颔首:“傅小姐果真是个聪明人。”
南山寺。
慧通禅师的禅房中多了一个满脸刀疤的男人,狰狞刀疤横贯左颊至唇角,使整张脸似乎都在咧着阴毒的冷笑。男人盘腿坐在蒲团上,眼中翻腾着连神佛都消解不了的恨意。
“大哥,你成天叫我在这小小的寺庙里猫着,我的骨头都快要生锈了。”男人痛苦地哀嚎,“你不是说,仇人来了吗?他们在哪里?”
慧通从从侧旁一个漆木柜中,取出一个布包递给男人。
“罗桑,别着急。”慧通语气沉静,仿佛在诵一卷经,“就快了。”
罗桑手指颤抖地接过布包,拈开,露出一块黑褐色的烟土。他从禅房角落的抽屉里翻出一套旧烟具,熟练地烧烟、抽吸,来不及上床,直接仰倒在地,烟雾缓缓在他脸上晕开,刀疤显得更狰狞。
过了半晌,他睁开布满血丝的眼,转头看向慧通。“快了,是多久?”
“后天晚上,永安客栈。”
罗桑从冰冷的地砖上翻身跪坐起来,张开大嘴疯狂大笑,那道疤痕像一条苏醒的毒蛇般蠕动、绷紧。
第42章 ☆、42、送药
“小禅,你好些了吗?”宋执钧亲自端着托盘走进房间,“能不能吃点东西?”
他穿着那身洗得泛白的竹布长衫,这熟悉的身影,让杜隐禅恍惚以为时光倒流,尚未沾染血和泪的残酷。
她从床上坐起,火麻的热毒退了些,水泡也瘪下去,只留下片片暗红色的印记。
“师哥,我现在舒服多了。”杜隐禅向他勉强一笑,憔悴之色还很明显。
宋执钧将托盘放到桌子上,摆好筷子,扶她坐到桌旁。先替她夹了一个虾仁,杜隐禅吃进嘴里,却引起一阵剧咳,她将虾仁吐到地上,脸涨得通红。
宋执钧忙拿出手帕为她擦拭嘴角的污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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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师兄,我是不是快要死了?”咳喘稍平,杜隐禅伏在桌子上,眼泪滚落在木纹之间,“我若是死了,你一定记得把我跟师父葬在一起……”
“胡说什么!”宋执钧忙打断她,“不许说这些不吉利的话。”
稍一犹豫,他从口袋拿出那瓶药,又倒出一粒暗红色的药片,放在手心中,递给杜隐禅。“小禅,再吃一片,你一定能痊愈。”
杜隐禅还是同上次一样,将药片压在舌头下面,宋执钧却迟迟不走,眼睛一直看着她,似乎有什么话想说。药片的苦味渗出,直往嗓子里钻,杜隐禅担心时间太长,药会融化,便低低的问了一句:“师哥,你为什么要向雷鹤存的部队下瘟疫呢?”
宋执钧没有回答,也没有否认,甚至没有被戳穿的慌乱。他的眼神忽然变得很陌生,很远,他们之间弥漫着硝烟、尸骸与无尽疮痍的破碎山河,再也没有师兄妹的静好旧日,而是站在山河崩裂的对岸,两人手中各握着一把火。
杜隐禅趁此机会,稍稍扭头,迅速将舌头下的药片吐出,藏在手里。她同时也明白,宋执钧的沉默比任何辩解都更沉重。
她替他完成未说出口的那一句:“党派之争,素来如此。对吗?”
她的嘴边带上一抹苦涩的笑,“从前你总是这么对师父说。说国家大势,说权谋之道。可我一直不明白,现在终于明白了:在你眼中,在你所追随的那些大业蓝图里,一条条人命算什么。不过是纸上的数字,棋盘上的卒子。就算是这国家山河,也不过是你们争权夺势的赌注筹码。真正重要的,从来都只有你们那一派系的势力存续,是你们登上权力之巅的野心。对吗?”
“你不懂。”宋执钧无奈地锤了一下桌子,发泄着心中的烦闷,他知道杜隐禅聪明绝顶,看到他手里有解药,一定会猜出他就是放出瘟疫的人,“雷鹤存此人占据要津,手握重兵,既不能为我所用,就只能将其毁灭。他若不倒,我们的人就活不了。你以为我想,我也是逼不得已。你以为我愿意看到那些士兵一个个躺在军营里翻白眼吗?师父不是也说过,在时代之中,人人都是沙粒。”
“若我们真是沙子,那你也不该妄想着用沙堆出塔。那不是时代,是你们的野心。”她顿了顿,声音愈发沉静,“那些得了瘟疫的士兵,痛苦哀嚎,眼睛睁得老大……他们不是棋子,他们是人。”
“小禅,你被人蛊惑了。你跟着师父太久,受了他老人家那套不合时宜的仁心影响太深。世道纷乱,人心叵测,你无法分辨真正的利害是非,这都不怪你。我只要你记住:不管我做什么事,都是为了你和我今后的好日子,你不要怪我。在这个世界上,我只在乎你,我只有我们两个是真正相依为命的,其他的都不重要。他们的死活,他们的痛苦,跟我们有什么关系?只要能让我们活下去,活得更好,任何代价都值得。”宋执钧的眼睛里蓄起了一层薄薄水光,“这些话是我最后一遍说了。你好好休息,我还有别的事要忙。”
直到宋执钧的脚步消失,杜隐禅才抬起手,摊开掌心。那粒暗红色的药片,像一颗凝固的血泪,她忙将药片裹进锡纸。
可是,怎么将药片递出去呢?
她第一个想到的还是房雪樵,那傻子虽然是一根筋,好在可靠。她信任他。但宋执钧看得紧,她出不得客栈。
对,还有房雪樵的师哥,老孟。
老孟是雷鹤存的兵,所以药不能由老孟送去,不然会将老孟卷入这场是非。
以铜燕子门三师兄的身手,孤身潜入戒备森严的殷府见房雪樵,想必不会很难。
她从走到窗边一瞥,只见宋执钧弯着身子,与徐志鸿几人在检查她昨夜偷开的那辆车。
从房中悄然下楼,她无声的摸进老孟住的那间屋子,低声嘱咐了几句,说明利害关系,将锡纸包着的一片药片和一封信交给老孟,叫他尽快送去给房雪樵,并叫他送完就走,切勿多问。
老孟一听这锡纸之中包着的可能就是解药,心头大震,先向着杜隐禅施了个大礼,将锡纸包贴身装好,便大步走出客栈大门。
直到天际泛起一丝灰蒙蒙的白,几声刻意压低的的咳嗽声,从楼下寂静的院子里清晰地传了上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