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8章
“杨大爷么?”毕然笑得非常礼貌,“他刚刚上楼去了,让我们帮忙看一会儿。”
“又上去了?”两人面面相觑,显然更为担心。
程叶看在眼里,晓得缘由:这俩人是怕念子心切的大爷一人上去,又惹出什么事儿来。毕竟大爷年纪大了,情绪又容易激动。果然,两人一听,急着就要往上走,毕然却一步上前,将二人一拦:
“不好意思,二位是访客的话,还请登记一下。”
毕然将本子上夹着的笔取下,交到其中“爱瞪眼”的手里。
爱瞪眼那位急着要往楼里走,此时眉头紧锁:“我们来这么多次了,还要登记?”
毕然一脸无辜:“抱歉,我也是按大爷嘱咐做事。”
“不就签个字么?大爷做事你还不了解么?咱赶紧吧,让大爷自己在那,可别又……”爱叹气那位又叹了口气,率先把笔拿过来,先在旁试了下水,继而草草写了名字:王之贤。
而爱瞪眼又瞪了瞪眼,也无奈接过笔,重重写了“宋晖”两个字,力度几乎把纸戳穿。
两人签了字,就往骨灰楼里急急奔去。
毕然待二人登记完,往前翻登记本。
程叶疑惑地问:“上回咱们出事时,凶手是提前就藏在了605里。而我们离开620时,这两位还在里头没出来,应该没有嫌疑啊?”
“是的,说起来,他们也算我师兄呢!从他们身上,也许我们能找到一些别的东西。”毕然低头看两人签名,同时开始往前翻登记册,“比如一些……改不了的东西。”
程叶一头雾水,直到毕然翻到某页时,停了下来:“这里。”
她探过头去,可一行行扫完,也没看见王之贤和宋晖的名字。毕然似知道她的困惑,微笑道:“是笔迹。”
“签名有可能作伪,但笔迹就像一个人的心迹,无论如何掩盖,都或多或少会成为这个人内心的外化。”他翻回二人签字:“这两位的笔迹,一个略犹豫、断笔多;一个则非常顿挫,力透纸背。而这样的笔迹在这一页里也出现过。”
毕然翻到某页,指尖所及,只有简写的两团,甚至称不上是字的签名。
“还真是!”程叶眯眼仔细辨认着,一个签名笔迹较浅,另一个则显然较深。而她也逐步辨认出来,“是‘贤’字和‘晖’字!”
“对。他们没有写下全名,而是只简写了名字里的一个字。一般说来,称呼简化有三种可能,”岗亭里有些大爷收缴的传单,毕然从旁拎过一张,拿笔在上面列着要点,对程叶解释着,也整理他自己的思路:
“第一种情况,是为图省事儿、提高效率。我们的大脑,总喜欢用最少的精力去处理信息。就好比记别人名字的时候,要是有人姓李,大家就习惯喊他老李;要是姓赵,就喊小赵,这么叫着顺口,也好记。
第二种情况呢,就是对方跟自己在同一个圈子里。就好比在一个团队里,有人叫张博,有人喊陈导。这么喊,能显示出彼此是一伙儿的,有群体认同感。但咱们现在看的是一本出入登记册,这两种情况都不太符合。所以,我更倾向于第三种可能——
“这是社交渗透的表现。心理学上而言,当关系进入亲密阶段,双方会通过‘自我表露深度增加’和‘互动形式简化’,来体现关系上的升级。”
程叶听得云里雾里,又不好意思发问。毕然显然意识到了,不由放慢了语速:
“嗯……打个比方,我跟你还不熟的时候,你管我叫毕然,我管你叫程叶。我们不会对彼此表露太多我们内心深处的东西。但如果有一天,我是说如果,我们变得非常亲密,那么……”他说着,脸不由自主红了一下,垂下的眸子里有星子闪动。
程叶却听进去了,她眼前一亮:“明白!就像以前我跟陈达一样,后来我就只管他叫‘达哥’!”
毕然眼中的光暗了几分,继而点了点头:“对。你有没有发现,你会选择叫他‘达哥’,同辈之间的‘阿达’,又或是长辈对晚辈的‘小达’‘小陈’。当你卸下社交防备后,你对他的称呼,无形中透露了你自己的信息,相处更随意,表露更真切。这就是社交渗透的结果。
“对于经常出入这里的人,杨大爷的登记会有所放松。而同样的,签字者在对环境熟悉起来后,也会慢慢放松下来,无形中透露出自己的信息。
“比如刚刚的王师兄和宋师兄,他们因为来这里的次数多了,签字时一方面用了简写,另一方面也会更多展露个性——就像我们以前考试时,总会把字往规范了写。但如果是自己打草稿,就常常能展现出更个性的自我。”
程叶听着,想起毕然的话——
笔迹就像心迹。
程叶的字,笔划总是太规整,无论何时,都像面对着一场考试;不如毕然,随意勾连,轻盈飘逸,字字写来,仿佛人生也不过是一张草稿,他随时交卷,但分数也不会低。
这两种心迹的交集,会是怎样一张答卷?
她摇摇头,挥散这多余的思绪,只见毕然将登记册翻至一处——
“我刚刚翻完,两个半月以来,出现过这种情况的,有几种笔迹。排除掉水工电工,余下的笔迹里,宋晖是一个,王之贤是另一个。
“除此外,还有一个人的笔迹。而这笔迹第一次出现,是在3月。”
毕然往前,翻到两个月前的某一日:3月20日。
清明未至,是春分。
这一天的登记本上,只有一个签名。
“这……?”程叶仔细辨认着那签字,“‘李让’。访问事由是看房?”
“对。注意看这个人写字的方式,‘子’这里的回勾角度很大、力度也很大,而字形结构特别延展、乃至于有些失衡。而“让”字偏旁非常小,右边部分则过大,就像是在某些方面过于投入,而导致忽视了其他方面。
“当然,这些也只是我的推断,问题在于,这种写字方式在后面,还出现了几回,用的却是其他名字。”
毕然往后翻,指出几个潦草的签字,写的都只有一个“谢”字。
“这个字看起来和‘李让’不相干,但非常有意思的是,‘寸’字的回勾方式,和刚刚那个“李”的下半部分回勾方式,几乎一模一样;而同样的,左边言字旁非常小,右边部分则过大。
“而这位姓‘谢’的访客,恰好是在我搬进来第二天后,开始进入这个小区。访问事由写了‘送货’,却没留下房号。而杨大爷默许了这件事的发生,说明这人来了很多回。
“当时,也有可能是巧合。但如果这个人和前面的‘李让’是同一个人,他为什么要改名字,又为什么一次次来这个小区?我想,可能我们需要去问
问杨大爷……”
*
可当他们重新找到杨大爷时,只看见了满脸泪水的老人。
他似是瞬间沧桑,又像是已然重生。
心结、过往,都写在脸上。
这一幕并不陌生。只是上一回,是漆黑半夜,雷雨前的620。
这一回,却是温暖午后,杨大爷捧着杨斯年留下的那封信。
“谢谢……谢谢……”
他喃喃自语,太阳洒在老人身上,似说着前路仍有微光。
程叶心中燃起了几分希望:不管怎么说,这回他们不但没有闯入620破坏祭日,还算是帮了杨大爷一个忙,关于登记册上的疑惑,大爷一定会帮忙解释。
他们不好直说那凶案循环的事儿,只说毕然总被人骚扰,怀疑跟这人有关。
可他们解释许久,直到杨大爷稍微平静时,他翻着登记册上的那个“谢”字,却只看了毕然一眼,就摇了摇头。
“我……不能说。”杨大爷嘴角抿得很直。
毕然不由皱眉:“大爷,这对我们来说,很重要。”
杨大爷却低头:“来访信息是小区的保密内容,不得外泄。我……既然干了这个活,就得按这办事。”
他又看了眼毕然,“我老头子这辈子都感谢你。以后要有人骚扰你,我会帮你拦住。但原则就是原则,对不住了。”
“这……”始料未及的阻碍,让毕然一时失语。今晚都未必过得去,还谈什么“以后”?
一旁宋晖看毕然一脸愁容,不由也上前劝杨大爷:
“这位师弟帮了咱们大忙,要是您知道,又不打紧的,不如就告诉他……”
杨大爷看毕然半天,却不愿再开口。
王之贤叹了口气:“大爷这人吧,认死理,特别固执。今天也不是个好时机。要不这样,等大爷从斯年的事儿缓过来后,我们再帮你问问。”
毕然却摇头:“过了今天……恐怕就……”
他不由抬眼,看了看骨灰楼的方向。
那儿,605的里头,是他居所。
香堇菜的花,又少了一朵。
这回消失的是顶上的那朵,那花幽蓝,常映着顶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