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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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“来,看看。”
  梁永昌从上往下扫了一眼。
  头、然后是脖子、再然后是肩膀、胳膊、肚子、腿。
  手脚齐全,不缺零件。但缺个把。
  接生婆带着铜元踩着那串脚印离开了。屋里,梁永昌一条腿盘在榻上,另一条腿悬在边上。烟杆一翘,张口一吐,白烟喷了满屋。那秃猫儿的哭声愈发大了。蒲月娥瘫在榻上,始终歪着头,两只眼睛空洞洞望着,眼泪从眼角溢出来,漫过太阳穴,和枕头上的汗融在一起。
  梁永昌用浑浊的眼睛盯着她,喉结滚动,鼻子里是沉重的粗气。终于,他忍无可忍似的把烟斗一磕,转身掀开被帘子走出里屋,一步一步,两只脚纠缠着捱到供桌跟前,膝盖“扑通”一下砸在垫子上。
  “儿啊,你怎么还是没投胎回爹这儿来啊——”
  供桌上的牌位只是默默俯视着,“爱子梁贵”这几个字仿佛抽象成了一张脸,一如梁贵当年溺水时失去意识的瞬间一般扭曲。
  梁家丫头依然在里屋用力哭着。
  这啼哭在梁家屋檐下响了七年。等第七场大雪盖住了东厢房的雕花窗棂时,百亩棉田已缩水成十亩薄地。
  老天给了梁永昌连年的蝗灾,又借了他一身赌胆,于是梁永昌不再擦拭长子牌位上的香灰,转而用布满老茧的拇指去摩挲借据上的朱砂指印。
  梁家丫头就在这日复一日的变化里学会了爬,学会了站,学会了走。她的记忆里,家是不断变小的宅子,是不断离去的长工,是不再回家的爹,还有逐渐被局限在锅边和井旁,肚子又开始大起来的娘。
  蒲月娥总是肿着一双脚,揣着大肚子,袖子上混着皂荚味和油烟味。她已经被浆洗到褪色的衣衫出奇的柔软,梁丫头躺在娘胳膊上用脸乱蹭的时候,总是觉得莫名舒服。
  娘还给她取了个乳名,叫月亮。
  每次油灯被吹灭的瞬间,梁丫头都是喊着“月亮落山啦”蜷成一团,再窸窸窣窣钻进娘的怀中,把小脑瓜从娘的胳膊慢慢蹭到娘的肩膀。蒲月娥翻不了身,就用手轻拍她的后背,唱着已经唱过无数遍的歌谣。于是她就沉浸在这温柔的梦里,感觉身体似乎被风轻轻托起,等到再一睁眼的时候,阳光就已经穿过桐油窗纸照在屁股上了。
  梁丫头温柔的梦,止于她五岁那年的某个晚上。
  那个夜里,油灯没有被吹灭,她没能像往常钻进母亲的怀里。她直直站在门外,无措地仰望几个苦脸的老太太抱着破包袱迈过门槛。接着,屋里传来凄厉且尖锐的叫声,浓重的血腥味一同涌出,如同一块厚实且沉重的棉被头,劈头盖脸地将她闷住。
  烛火在桐油窗纸的那边勾勒出影子,影影绰绰,她分不出是人是鬼。
  说不清到底过了多久,屋里逐渐沉寂了。接着,有个老太太走出来,她看见那人身上蹭了几乎半身的血,捯着小脚走进柴房,带出了一把钳子和巨大的剪子,又捯着小脚进了屋。
  她站在门外,听见热水从壶里倒出噼啪洒进铜盆、听见金属淬火
  时蟒蛇吐信子般的嘶叫。娘的呻吟被汗湿的棉帕堵成闷雷,接生婆把经文念得马蜂般嗡嗡作响。一把剪子冲破黏腻,咔嚓剪开皮肉,嘎嘣夹碎头骨。
  邻居胡大娘家牛犊难产截胎的时候,她也听过这样的声音。这声音罕见,却让她本能后背发毛。她哭着跌跌撞撞冲到门前,鼻子里的血腥味愈发浓重。
  几个老太太一边惊呼一边企图把她拦在门外,她抱住她们的腿,用尽了全身的莽劲儿朝屋里挤,终于穿过一根根枯枝般老腿的阻拦,扑倒在榻前那块空地上。
  下一刻,一只枯皴的手连忙捂住了她的眼睛。只可惜,那手捂得太晚。
  她看到了铜盆里的红血,看到了洗衣盆里的死胎残肢。蒲月娥的头木偶似的垂在榻边,两只眼睛直勾勾望着她,又好像是在望着门外。无限放大的瞳孔黑魆魆不见底,仿佛要把她吸进去。
  娘没有痛苦,她甚至连命都没了。
  那晚的最后收尾,是梁永昌匆匆赶进来,在梁丫头晕倒之前抡了她一巴掌。
  后来刻在梁丫头记忆里的,是停在当院的两口棺材,是牌桌上简陋的两个牌位。自那之后,梁永昌每日游走在窑子和赌场间,于是梁丫头每日穿着破烂的布鞋到处疯跑,和野狗厮混。家里没什么粮,饿了就上树喝鸟蛋,下河扎鲫鱼,困了就躺在龟裂的土地上,从阳光暴烈的正午睡到天边挂起惨兮兮的夕阳。
  无人再唤她的乳名,取而代之的只有这个有姓无名的“梁丫头”。
  梁丫头的生命里没有什么爹的影子,但也没了娘的影子。每当她在寒风里抱住自己,企图把自己的怀抱想象成母亲,回忆起午后她听过的童谣时,幻想总是不受控制地指向同一个终点,指向那盆鲜血淋漓的死胎,和娘断气前绝望的眼睛。
  于是她也不敢想了。
  蒲月娥没给她留什么遗物,唯一与她有关的,是一条还没来得及缠在梁丫头脚上的缠足带。
  梁丫头翻出这条缠足带的时候,踩在地上的脚丫还下意识地动了动。
  然后她转身把这条缠足带扔进了火坑。
  一晃眼,已至民国九年的夏日。
  晌午的太阳比任何时候都毒,白剌剌的光直愣愣朝着地上照,把地几乎烤成一块铁板,将要滋啦啦冒白烟。一条黄狗正蔫巴巴地蜷在树下狭窄的阴影里,不爱动,只伸出来一条舌头,用呼哧呼哧的喘气声证明它还活着。
  此时八岁的梁丫头正闭眼躺在树杈上。树上的蝉扒着树皮,吵得闹人。但对于梁丫头来说,这点噪音倒不能打扰什么,反倒能让她平心静气,安安稳稳地睡一会儿。
  只是孩童的听力还是过于敏感,蝉鸣声里隐隐约约掺进了杂音,像是贴着地面的摩擦,一下一下,不急不缓,还有点节奏。梁丫头都不用睁眼,就知道肯定是那个疯婆子来游村了。
  疯婆子没名,据说是前清的维新派遗孀,村里人都叫她徐疯子。
  人们只了解这些,毕竟避都来不及,没人愿意把心思花在一个爱骂人爱打人的疯婆娘身上。
  梁丫头睁开一只眼瞧瞧,又闭上了,翻了个身,打算再睡一觉。
  接着她听见一阵脚步声,噼里啪啦,像几只撒开腿的羊蹄子。羊蹄声混着男童声的叫骂,又混着一下又一下的敲打声,叮叮咣咣,像是竹竿抽在枯瘦柴骨上的声音。
  她从树上坐起来,朝着下面一望,三个混小子正把徐疯子围在角落,一人拎着根竹竿乱抡一气,打得徐疯子嗷嗷直叫。
  “你们干啥呢!”
  梁丫头昨天刚掉了颗牙,说话有些漏风,虽说气势照平时少了一大半,但那三个小子猛地一抖,看样子还是被吓了一跳。他们齐齐抬头望,只见一个女娃娃正蹲在树上,小小的眉毛里挤出一团怒火,头上的两根小辫子像两根鞭子,仿佛下一秒就要抽在他们身上。
  她抱着树干翻了一圈跳下来,径直走到那几个小子跟前,抢过一根竹竿踢到一边。
  “你们为啥打人!”
  那三个小子台阶似的站成一排,边上两个见到梁丫头顿时慌了,连忙把脚向后错了几步,手藏到身后,身板站得溜直。只有中间那个站在前面,个子不高,脸上倒是不忿。三伏天光着上身,黑黝黝的像根杵在地上的泥鳅干。
  “谁让她扒我裤子!”泥鳅干说。
  梁丫头从来没见过泥鳅干。前几日听说有一户人家为了逃土匪躲到了泊罗,不知道他和那户人家有没有关系。
  “该扒!该扒!”徐疯子从墙角挤出来,扯着嗓子大喊,激动得喷出吐沫,“把你小鸡给你扯掉!”
  那小子听了,鼻子一抽,羞得眼泪快流出来了。他咬紧牙关,嘴角一撇,举起竹竿照着徐疯子脑袋就往下劈——
  忽然,竹竿被一只手抓住。
  梁丫头用力朝下一荡,抬腿一踢,竹竿“咔嚓”一下撅成两截,扯得那小子朝前扑了三四步。
  泥鳅干拿着半截竹竿,半天没反应过来。旁边两个小子连忙将他往后扯。
  “万全万全!咱快走吧,你真惹不起她!”
  万全站在原地不说话,他挣开胳膊,把半截竹竿摔在地上,满眼羞愤地瞪着疯婆子,一脸的不甘心。
  被个疯婆子扒裤子,裤裆漏了风,往后还咋娶媳妇!
  谁知他刚做好再次搏斗的准备,梁丫头就朝边上一跨,直接挡住了他的去路。
  虽说梁丫头粮吃得少,但鸟蛋鲫鱼却没少吃,该补的一点没少补,再加上女娃本来长得就快,往这几个小子跟前一站,直接压了对面半个头。
  万全那小子像是怕了,但又满脸的不服气,恐惧和硬气矛盾地在同一张脸上拼成了勉强。他强撑着一股劲绕到一旁的粪堆,想也没想,抓起一块干牛粪就往梁丫头身上砸,给梁丫头原本就不太干净的小褂又添了一道印。
  梁丫头没说话,稚嫩的眉眼压得很低,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被太阳晒的。
  
      
  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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