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15章
徐福上前半步,“已经查验过了。”他压低声音,目光警惕地瞥向紧闭的门窗,“探子来报,吐蕃使臣在进京前曾与宋修齐接触过。”
萧翌修长的手指重重叩击着舆图上的玉门关标记,指甲几乎要将宣纸戳出破洞:“玉门关那边情势如何?”烛芯“噼啪”爆开火星,映得他侧脸绷紧的肌肉微微颤动。
“还算稳定。”叶临从阴影中转出,玄色劲装沾满风尘,腰侧的匕首还在往下滴水,“但我们在吐蕃营帐外围窥探到,他们正在往祁连山隘口增兵,三日来已经调动了两千精锐。”他抖开一卷密报,指腹在某处重重摩挲,“而且运粮队走的都是山间小道,显然是想避开我方耳目。”
萧翌忽然冷笑,笑声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,带着几分森然:“那宋府和申家可有联系?”
叶临与徐福对视一眼,前者上前两步,压低嗓音道:“殿下神算,宋修其昨日丑时三刻,在醉春阁雅间见过申文豹。”他掏出一方染着胭脂的帕子,“申文豹这次因为宋家小姐的事情,颜面尽失,每日都在醉春阁买醉,宋修其见他想必是为了负荆请罪的。”
“负荆请罪?”萧翌猛地起身,宽大的衣袍扫落案上密函,他抬脚踹翻矮凳,木凳倒地的声响惊得梁上栖着的夜枭发出一声怪叫。萧翌背着手在书房踱步,靴跟踏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,“宋若甫这只老狐狸,还真是物尽其用,他分明就是想联合申家和吐蕃来一场里应外合。不管是成是败,他都可以完美隐去自己,让申家充当乱臣贼子,让吐蕃展现狼子野心。成了,他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,最后废掉皇兄,败了,于他而言也无关痛痒,就凭一张嘴,一本万利。”
徐福小心翼翼地拾起地上的舆图:“那该怎么办?”
萧翌忽然停住脚步,伸手捏起案上的虎符,金属的凉意顺着指尖蔓延。他嘴角勾起一抹狠厉的笑,眼中寒芒大盛:“自然是顺水推舟!”虎符在掌心重重一握,他突然凑近烛火,跳动的火苗将他眼底的杀意映得通红,“卸掉申广义的兵权!没了申家这把刀,看宋若甫还能翻出什么浪?”
窗外,乌云遮住最后一丝月光,惊雷在远处炸响,将书房里筹谋的身影,彻底吞没在黑暗之中。
第92章 宫阙弦歌(三)
晨曦初露,承恩殿的铜漏刚转过第三刻,皇后宋婉娴已身着绣满翟纹的赤罗鞠衣,踏着满地碎金般的晨晖往延寿宫而去。侍女捧着鎏金手炉亦步亦趋,暖香裹着她鬓边的珍珠步摇轻轻晃动,在朱漆长廊上洒下细碎的光影。
太皇太后寝宫的沉香帐半卷着,老祖宗靠在云纹软枕上,正由贴身嬷嬷绞着热帕子净面。宋婉娴屈膝福礼,声音比殿角风铃更轻柔:”孙媳妇给您请安。今儿是您的喜辰,可要穿得比牡丹还鲜亮才好。”说着亲手从檀木匣里取出那袭珍藏多年的明黄织金霞帔,金线绣就的百鸟朝凤在晨光里流转生辉,连侍奉的宫人们都忍不住屏息赞叹。
卯时三刻,文景帝玄色冕旒随着步履轻晃,携着皇后行至太皇太后榻前。玉磬声起,帝后双双跪地,三叩首间,文景帝朗声道:”愿皇祖母福寿安康,与山河同岁。”话音未落,萧翌已牵着张亦琦的手趋步上前。张亦琦衣服上的珍珠璎珞簌簌作响,她学着萧翌的模样郑重行礼,耳尖却因殿内众人的目光泛起红晕。
长宁公主蹦跳着跑来时,鬓边的绒花还沾着露水。她扑到太皇太后膝前,清脆的声音在殿内回荡:”皇祖母快看,这是孙女儿天不亮就去御花园采的第一朵芍药,最红最艳的!”老祖宗慈眉舒展,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摩挲着孙女的发顶,笑纹里盛满蜜糖般的甜。
待家宴的八珍糕、银丝卷撤下,太皇太后由十六人抬的朱漆步辇簇拥着前往含元殿。沿途宫灯次第点亮,金铃在穿堂风里叮咚作响。含元殿外,各国使者捧着珊瑚玛瑙、翡翠明珠列队恭迎。
含元殿檐角垂落的鎏金铜铃叮咚作响,太皇太后端坐在九龙沉香宝座上,明黄凤袍与穹顶蟠龙藻井交相辉映。随着司礼太监尖细的唱喏声划破长空,满朝文武按品阶鱼贯而入,玉带板撞击的清响与衣袂拂地的窸窣声交织成曲。
”臣等恭祝太皇太后福如东海,寿比南山!”首相宋若甫率先叩首,蟒袍上的云纹在烛火下暗涌流动。三品以上官员纷纷伏拜,乌纱帽连成墨色的浪,此起彼伏的祝寿声震得檐下冰绡宫灯轻轻摇晃。紧接着鸿胪寺官员引着各国使臣鱼贯而入,大食国使者捧着缀满红宝石的新月形金匣,跪地时头巾上的珍珠流苏垂落如帘;扶桑国遣唐使献上嵌螺钿漆匣,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卷佛经,展开时檀香四溢;吐蕃赞普的使臣则牵着雪鬃白牦牛,牛角上系着九色哈达,在殿内跪出长列。
”太皇太后千秋万福!”波斯商队首领忽然掀开锦缎,露出车载的琉璃塔,七层宝器在日光下折射出虹彩,惊得阶下侍卫的环佩声都漏了半拍。礼官捧着象牙笏板高声唱念贺表,辞藻华丽处,太皇太后抬手轻抿口边笑意,腕间的翡翠镯子撞出清越声响,与殿前百戏班子的琵琶弦音缠作一团,将含元殿的喜庆之气托得直上九霄。
张亦琦攥着鲛绡帕的指尖微微发白,琉璃塔折射的七彩光晕在她眼底流转。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,果真是物华天宝,万国来朝。可谁又能想到,这一派海晏河清的背后,藏着无数的阴谋与杀戮呢。
偏殿垂落的茜色珠帘叮咚轻响,长宁公主正来回踱步,绣着并蒂莲的裙摆被攥出深深褶皱。见张亦琦进来,她立刻扑上前抓住对方手腕,瞳孔里浮着不安的涟漪:”真、真的不会穿帮吧?昨儿我练到子时,琴弦都断了两根......”
话音未落,身着月华锦裙的红袖从屏风后转出,鬓边的银蝶发簪随着步伐轻颤。她优雅地行了个万福礼,露出梨涡笑道:”公主放心,我定能将这首曲子的精髓展现十成。”说着从侍女手中接过琵琶,指尖拂过冰弦,试音的余韵在殿内回荡。
长宁快哭出来了“我对你很放心,但我对我自己不放心。”
张亦琦望着满地碎金般的光斑,忽然快步走到窗边掀开帘角。崔家的琴师正在调试琴弦,她转身时衣袂带起一阵风,将案上的《乐律全书》吹得哗哗作响:”红袖姑娘的指法天下一绝,再加上琴师的协奏,定会惊艳四座。”说着抬手为长宁抚平发间微乱的珠花,”此刻懊悔无用,且记着:把心稳住,天下武功,唯快不破。实在不行你就指法快一点,露出的破绽越少越好。”
长宁点了点头,她深吸一口气,最后再练习一遍指法。
”张亦琦!”熟悉的声音突然从月洞门外传来。许临书斜倚门框,月白襕衫上还沾着几片未掸去的花瓣,腰间玉佩随着动作轻轻摇晃。他顶着两个黑眼圈,活像只蔫了的兔子:”可算见着活人了!我这半个月被关在书房,连墨汁都喝了两回......”
张亦琦轻步走了过去,绣着缠枝莲的袖口扫过案头香炉,惊起袅袅青烟。她上下打量着对方乱糟糟的发髻,真的自从回京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他了:”你去哪里了,感觉你跟消失了一样。”
许临书闻言垮下肩膀,踢飞脚边一颗石子,石子骨碌碌滚到红袖脚边。”可不嘛!”他哀嚎着扯松领口,“我还能去哪。”他哭丧着脸“我一趟出去是玩尽兴了,然后回府后就被我爹教训了一通,他把我关在府里读书,叫我去考下一届的科考,今儿真的是借着太皇太后的寿辰我才可以出府放风。”
许临书气鼓鼓地踢飞脚边的石子,玄色锦靴在青砖地上蹭出灰痕,玉冠歪斜着挂在乱发间,活像只炸毛的猫:”我好歹是皇亲国戚,大哥袭爵后我跟着享福便是,何苦遭这罪?”他攥着腰间的双鱼玉佩晃了晃,金镶玉的配饰撞出清脆声响,”偏生父亲说我整日斗鸡走马,非得把我塞进考场。你瞧瞧——”说着撩起袖口,露出腕间几道墨渍,”这都是抄书抄到睡着,毛笔戳的!”
张亦琦捏着帕子掩唇轻笑,绣着并蒂莲的绢角扫过许临书发梢:”以你的本事,认真些未必不能高中。”话音未落,便见对方夸张地抱住廊柱,靛蓝衣摆扫落几片紫藤花:”我的姑奶奶!你可别折煞我了!《孟子》里‘天将降大任’那篇,我读了二十遍还卡在’必先苦其心志’,这不是要我的命吗?”说罢耷拉着脑袋,活像霜打的茄子,”依我看,考场上我就往卷上画只展翅大鹏,考官见了说不定夸我有凌云之志!”
长宁公主被逗得噗嗤一笑,殿内紧绷的气氛顿时松快几分。远处传来编钟奏响的第一声,清越悠长,惊得檐下的金丝雀扑棱棱飞起来。
张亦琦端坐在一众女眷中间,鎏金香炉飘来的龙涎香裹着丝竹声萦绕在殿内。西域舞姬赤足踏在缀满珍珠的波斯毯上,银铃脚踝碰撞出细碎声响;突厥公主手持孔雀翎扇旋身时,火红裙摆扫过青砖如燎原星火。她望着席间频频向文景帝投来含羞目光的异国贵女,鎏金护甲无意识摩挲着茶盏,杯壁映出那些艳丽面容下暗藏的期许——她们不知,自齐朝开国便镌刻在祖训中的”不与异族通婚”铁律,早已注定了这场千里和亲的结局。不过文景帝也没驳了他们的面子。皇室嫡亲血脉不行,但宗亲还是可以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