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3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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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烛火在书房案头明明灭灭,萧翌指尖摩挲着砚台边缘的冰棱,砚池里未磨开的墨锭映着他紧蹙的眉峰。
  叶临猛地站起身,拳心攥得发白,“殿下为何又不带我去?”他担忧的声音撞在挂满兵防图的竹墙上,羊皮地图上漠北的朱砂箭头正对着他发颤的指尖,“上次玉门关也是如此!”夜风卷着雪沫拍打窗棂,将他身后玄铁剑的寒光晃得碎乱——那柄剑是萧翌亲授的佩剑,此刻却要被留在此处。
  萧翌没回头,案几上墨锭压着的兵符泛着冷光。他推过一封火漆封口的书信,蜡印上「萧」字被烛火烤得微融:“这是给王妃的和离书。”喉结重重滚动着,窗外望楼的更鼓恰在此时敲响,“若我战死,会有人第一个将消息告诉你,你把这封和离书交给王妃,我所有的田庄,铺子,土地,房产,都归王妃所有,只要把门外广陵王府的匾额拿掉就可以了,亦琦还住在这里,你也要护好她。”
  叶临的视线落在信封口渗出的暗红蜡油上,像极了战场上未凝的血。他突然抓起书信砸回案几,震得铜镇纸与砚台相撞,发出刺耳的铮鸣:“属下不依!”他的眼眶突然泛红,“您的王妃该由您护着,属下要随您去漠北!”
  “叶临,你在违抗将令。”萧翌转身,烛火在他眼底映出两簇跳动的光,却掩不住血丝。
  “我就是违抗命令。”
  “既然抗命,那就罚你不能去漠北!”
  “殿下!”
  铅灰色的云层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撕扯着,漏下几缕惨淡的天光,却驱不散皇城根下弥漫的凝重。朱雀门外,旌旗猎猎,铁甲森寒。文景帝身着明黄龙袍,立于御辇之上,面色沉肃,目光投向远方漠北的方向。两侧文武百官按品阶肃立,鸦雀无声,唯有风吹动冠冕上的垂旒发出细碎的碰撞声。
  太皇太后的紫檀凤椅安置在高台之上,铺着厚厚的锦褥。老人家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,穿着深青色翟衣,手持一串温润的佛珠,浑浊却依然锐利的双眼紧盯着场中那挺拔如松的身影——她的孙儿,广陵王萧翌。她身旁侍立的内监总管低眉顺眼,大气不敢出。
  萧翌一身玄色精铁鳞甲,肩披猩红大氅,按剑立于阵前。寒风吹拂着他头盔上的红缨,甲胄在稀薄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。他身旁是同样甲胄加身、面容刚毅的中郎将崔致远。精兵列阵于后,人马肃静,一股铁血肃杀之气无声地弥漫开来,压得空气都凝滞了几分。
  “承佑。”文景帝沉声说道“答应大哥,不许有事。”
  “大哥,我答应你。”
  高高的城墙之上,张亦琦与长宁公主并肩而立。皇家规矩森严,她们身为女眷,不得亲临军前,只能在这冰冷的城垛后远远相送。凛冽的寒风卷起她们的裙裾和鬓发,吹得人脸颊生疼。
  长宁公主紧紧攥着帕子,眼圈泛红,望着崔致远的背影,声音带着压抑的哭腔:“崔致远……此去千万珍重……”她的话语被风吹散,几不可闻。
  张亦琦没有言语。她只是踮起脚尖,身体微微前倾,目光如钉子般牢牢钉在场中那个玄甲红氅的身影上。她穿着王妃规制的青竹纹宫装,披着厚厚的狐裘,却仍觉得寒意刺骨。她的手指藏在宽大的袖中,紧紧捏着袖缘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。昨夜的一切——他的犹豫、他的恐惧、他的不舍、他近乎绝望的占有与克制,还有那枚系在他臂上、冰冷而扭曲的铜钱——如同烧红的烙铁,在她心头反复灼烫。
  萧翌似乎心有所感。三军即将开拔的号角吹响前一刻,他猛地勒住躁动的战马。那匹通体乌黑的骏马“唏律律”一声长嘶,前蹄高高扬起。他就在这短暂的骚动中,霍然回首,目光如电,精准地刺破人群与距离的阻隔,直直投向城楼那个小小的青色身影。
  四目相对。
  隔着喧嚣的军阵,隔着肃立的百官,隔着冰冷的城墙砖石,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猛烈地碰撞、缠绕。张亦琦清晰地看到,他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千言万语,有临别的缱绻,有沉重的嘱托,有无言的歉疚,更有昨夜那深埋于心的、对未知前路的巨大隐忧。阳光恰好刺破云层,落在他肩甲上,反射出一道刺目的光,也照亮了他紧抿的、仿佛用尽全身力气才维持住平静的唇线。
  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仿佛有一千年,又短暂得如同流星划过。他看到了她眼中强忍的泪光,看到了她无声翕动的唇瓣——那是一个无声的呼唤,一个刻骨的印记。
  “殿下!”一旁的崔致远低声提醒,语气带着催促。军令如山,不容耽搁。
  萧翌猛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,仿佛要将这混杂着尘土、铁锈和离愁的空气全部压入肺腑。他最后深深望了城楼一眼,那眼神似要将她的身影镌刻入骨。随即,他决绝地转回头,猛地一夹马腹,手中马鞭高高扬起,发出“啪”的一声脆响。
  “出发!”
  低沉而威严的号令响彻云霄,伴随着沉闷如雷的战鼓声。数万铁骑如同黑色的洪流,在萧翌与崔致远的引领下,缓缓启动,蹄声由疏转密,最终汇成一片撼动大地的轰鸣,卷起漫天尘土,向着北方,向着那片风雪肆虐、前途未卜的漠北绝尘而去。
  城墙上的张亦琦,一直挺直的脊背在萧翌转身催马的那一刹那,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。她死死咬住下唇,直到尝到一丝腥甜的铁锈味,才勉强压下喉头的哽咽和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。视线变得模糊,唯有那玄甲红氅的背影,在漫天烟尘中越来越小,最终只剩下一个模糊的黑点,融入苍茫的天际线。
  风,更大了,吹得城头旌旗猎猎作响,也吹得她遍体生寒。她下意识地抚上胸口,隔着层层衣料,却只摸到自己冰冷而剧烈跳动的心脏。
  铅灰色的云层再次合拢,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。天地间,只剩下马蹄扬起的滚滚烟尘,和那仿佛永远不会停歇的、送别的寒风。
  张亦琦站在城头,一动不动,直到那最后一点烟尘也消失在视野尽头,直到彻骨的寒意,终于从脚底蔓延至四肢百骸。
  第123章 铁马冰河(二)
  铅灰色的天空低垂,仿佛一块浸透了水的巨大毡布,沉沉压在行进的大军头顶。北风如刀,卷着雪沫,抽打在冰冷的甲胄上,发出细碎而刺耳的声响。离开京城已三日,队伍深入北地,官道逐渐被积雪覆盖,马蹄踏在冻土上,发出沉闷的回响。
  萧翌勒马立于一处高坡,猩红大氅在寒风中猎猎翻飞。他目光沉静地扫视着下方蜿蜒如黑龙的队伍,最后落在自己紧握缰绳的左腕上。粗糙的皮革护腕下,那枚用红绳紧紧系着的、扭曲变形的铜钱,随着马匹的呼吸微微起伏,紧贴着他的脉搏。冰凉的触感此刻却奇异地带来一丝暖意,那是张亦琦指尖的温度,是她无声的叮咛和沉甸甸的牵挂。
  崔致远策马靠近,顺着萧翌的目光,也落在了那枚系在腕间的铜钱上。那枚铜钱他认得,在玉门关时就曾见张亦琦贴身佩戴,是她从鬼门关带回的“护身符”。曾几何时,想到张亦琦心属萧翌时,他心中便会泛起酸涩与不甘。然而此刻,看着萧翌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冰冷的金属,看着他眼底深处那抹只有在提及王妃时才有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柔软,崔致远心中长久以来的那点执念,如同这北地的积雪,被寒风吹散,悄然融化,只剩下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。
  他终于真正看清,也彻底接受了——她是萧翌的妻子,是广陵王妃。她的心,她的牵挂,她的信物,都只系于眼前这个男人的身上。那点曾如野草般滋生的情愫,在残酷的战争与清晰的现实面前,显得如此微不足道。
  “殿下,”崔致远的声音打破了沉默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,“这铜钱……王妃的?”他语气平淡,再无半分波澜。
  萧翌微怔,随即坦然点头,指尖再次拂过那枚铜钱:“嗯。她硬要系上,说是护身符。”他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、带着暖意的弧度,转瞬即逝。
  崔致远看着那抹笑容,心中最后一丝涟漪也归于沉寂。他点点头,目光投向北方苍茫的雪原:“王妃有心了。漠北凶险,多一份念想也是好的。”
  萧翌没有接话,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鹰隼。他抖开马鞍旁卷着的羊皮地图,手指点在一条标记着突厥王庭大致位置的虚线上。“崔致远,兵防图失窃一事,我一直觉得蹊跷,如果我推测的没错的话,是阿史力。”
  崔致远神色一凛:“殿下的意思是阿史力盗取了兵防图?”
  “阿史力此人,狡猾如狐,狠戾如狼。”萧翌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格外清晰,“他盗取兵防图,你以为他真只是为了提前知晓我大齐边防布阵?”
  崔致远皱眉:“难道不是?”
  “是,也不是。”萧翌的指尖重重敲在地图上,“边防布阵固然重要,但更重要的,是他要搅动朝堂这一池浑水!他要看清,在危机之下,这看似稳固的大齐朝堂,内部最深、最毒的隐患是什么!”
  
      
  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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