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
路灯的光昏黄笼罩,将他高大身形映衬的像一座孤耸的山。朦胧面孔中似有故人的形迹重叠,鬼使神差的,宋昭听见自己开口。
“你想喝酒吗?”
素木普日没有立刻回答,今夜的重逢实在是他意料之外。
在铁架子上拉住她的手时,他只看到一双触目惊心的眼睛。到保安室里看了身份证,才确定她就是十五年前,那个曾在他家借住过很长时间的汉族小姑娘。
那一年大雪封山,漫天漫地都是银白,他好不容易说服父母,要去海拉尔的姑姑家住一阵子,却因为宋昭的到来打乱全部计划。
她沉默,胆怯,又极擅长忍耐,好像世上没什么苦事是她不能忍受。所以很长一段时间里,素木普日总是忍不住欺负她,就想看看宋昭的底线到底在哪。
整整十五年过去,他们都长大了。眼前的女人神情冷峻,出手利落,毫不心软。从这一路看来,她已经完全忘了他。
往事和复杂情绪一同翻涌,又被全部按下,素木普日停好摩托车,和宋昭一起走进小卖部。
门口的柜台摆了一溜烟盒和糖块,往里走,有时兴的方便面、罐头、果丹皮,最后的货架子上才是酒水。他不知道宋昭的酒量如何,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态和她坐在一起,想到因为失去她而挣扎煎熬的几千个日夜,他突然生出坦白的欲望。
十五年了,人生能有几个十五年,记不得脸是很正常的,他们曾经携手走过那么多痛苦,宋昭总不会连他的名字一起忘。
素木普日转过身,看见她正朝最上层的货架伸手,一抬臂帮她拿下来,才发现是瓶草原白酒。
这酒五十多度,又辣又烈,人都叫它闷倒驴,他不禁有些诧异地说:“你喝这个?”
宋昭瞥了眼他另一只手里拿着的小啤酒瓶,又看向他人高马大的身材,也皱眉问:“你喝这个?”
素木普日一挑眉,拿了瓶和她一样的。
他到门口结账,又加了盒红塔山。两人出了小卖店沿街向外,四野里基本看不见人。该怎样开口才合适?他正想着,就听见宋昭说:
“你名字和我认识的一个人很像。”
“是吗。”没由来的心跳加速,他清了下嗓子才接话道:“也是内蒙人?他叫啥?”
“他……”似乎不愿意把那名字说出口,宋昭冷笑一声,前言不搭后语地说:“忘了,反正就是很像。”
“你是过来找他的?”
“找他干什么。”
宋昭的语气很冷,夹杂着明显的厌憎。尚未出口的坦白就这样冻在空气里,随着夜风一起吹了个稀碎。
想方设法找了很多年的人,就这样从火光里突然出现,重逢、欣喜、紧张后的失落与探究,好像十五年来缺失的情绪都在今夜涌现,混乱交汇到一起,变成近乡情怯,变成沉默。
素木普日倚在路灯下撕开烟盒,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斜长,覆在宋昭的影子上。心烦意乱地想了一遍刚才的对话,才猛然反应过来,宋昭并没有忘记“素木普日”,只是没有认出他。
她还在四下环视,掂量哪里适合喝酒,瞧着马路对面的后山下有一片草地,回头看了他一眼,像是在询问意见。
眼前的背影和他梦中千百次的重叠, 素木普日点头,跟着她走向后山。
起伏的山峰隐在天幕之下,草叶子上挂满了夜露,天公作美,乌云散尽,洒下稠白的月光。
宋昭正要席地而坐,素木普日就把夹克脱下来铺在了地上。
他里面穿着一件和宋昭同色的黑T恤衫,手臂隆起的肌肉撑紧了袖口,拿起酒瓶互相一磕就开了盖子,宋昭接过来,仰头喝了几大口。
夜风徐徐,把一切都吹慢,素木普日的眼神混在月光中,穿过她被风吹乱的鬓发,看向她侧脸。
“打算在草原待多久?”
“不知道。兴许一天,也兴许一年。”大概是酒意上浮,她冷淡的神情终于缓和,语气飘忽地问道:“你知道哪儿有人能做天葬吗?”
素木普日一愣,“你要给什么人做?”
“最亲的人。”宋昭点燃了一支烟,面孔迷蒙在烟雾里,“也是我最爱的人。”
她目光沉痛,看向并不明朗的星空,素木普日的心就在她这样的眼神里燃起一团烈火,又听见她问:“你有很爱的人吗?”
……
“有过。”
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脸,认真回答。
第3章 .亲亲就熟悉了
额尼
鄂温克语“母亲”
带着宋昭回来的那天,连下多日的大雪终于停了。素木普日用晾干的牛粪点了炉子,正往里添碎木块。大概是牛粪添的太密实,压住了火,他把炉圈钩下来使劲儿吹气,突然窜出一股冒尖的火苗,同时点燃了门口的尖叫。
“素木普日!你又在摆弄火!!”
额尼冲进来拎着他耳朵往外一拧,素木普日就龇牙咧嘴地跳起来,他边喊边绕着炉子跑了一大圈,差点撞上门口那个瘦弱的小姑娘。
宋昭穿着一件厚重的深蓝色棉袄,头上裹着额尼的花围巾,只露出一双圆眼睛。呼出来的热气在围巾边缘凝成一层白霜,湿答答的,衬得她那双棕色眼珠像水里捞出来的琥珀。
素木普日忘了还在逃避额尼的“追杀”,后背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。
把宋昭装行李的干瘪尼龙袋拎进去,额尼热络地招呼她进屋,一边摘下她的围巾,一边说了一长串蒙古话。宋昭半个字也听不懂,但知道那些话是对她讲的,也就茫然乖顺地点头。
素木普日站在炉子边打量这个陌生女孩儿,一想到自己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海拉尔之行因为她全毁了,就忍不住地生气。
“点啥头,你能听懂吗?”他不客气地用蒙语朝她问,宋昭随着声音看过来,像只狐獴,满头问号。
“过来,你离炉子远点!学校不是教了什么汉话?过来给你妹子说,不许捉弄她。”
“好好的我捉弄她干啥?”
被额尼从炉子边拽走,素木普日不情不愿地朝她走过来,“我额尼说,你爸更我爸都在林场,请假不了,你先在这……”
听到熟悉的汉语,宋昭的眼睛一下被点亮,素木普日却话锋一顿,瞥了一眼已经系上围裙的额尼——她正从炉子边拎起一只还没处理的雪兔。
“素木普日,这又是你猎回来的?”
素木普日嗯了一声,发现宋昭还在等他往下说,突然心生一计,煞有介事地压低声音:“你先在这儿住,他们到快过年时候,就一起回来了。”
此时离过年还有一个多月,宋昭整个人都傻了,爸爸来信上分明不是这样说。她还来不及确认,就听到门口传来砰的一声,那个蒙族阿姨把雪兔拎到门外,一刀就剁下了它的头。
宋昭吓得冷不丁蹿起来,逃无可逃地抓住了素木普日的衣袖。
汉族的姑娘真是胆小!他恶作剧得逞,还把袖子从宋昭手里拽出来,明知故问:“你害怕啊?不就杀个兔子吗,不光要把头切掉,还要把它肚子剖,开,呐。”
宋昭顺着他的话看过去,果然见那个阿姨剌开了雪兔的肚皮,她曲着手指把内脏全掏出来,鲜血流得到处都是,沁入白雪和黄土地。
她浑身冰冷,忍不住想象那刀锋架在自己身上的模样……
素木普日走回炉子边烤手,满不在乎地又朝她看了两眼,突然注意到她胳膊上别了一朵黑布丧花。他这才想起额尼之前说过,这小姑娘是家里遭了变故,才被接到这里来。
门外,额尼抓起一缕枯草叶,把内脏和兔头捆扎到一起,挂在附近的树枝上。素木普日看着宋昭愈发惊恐的脸,逐渐停下搓手的动作,找补地清了一下嗓子。
“我叫素木普日,你叫啥?”
宋昭还没缓过神,脑子里嗡嗡地响,他的名字陌生又拗口,突然一下根本记不住,可是她不敢多问,索性规规矩矩地糊弄着,强忍不安叫了他一声:
“哥哥。”
……
“我哥。”
熟悉的称呼把素木普日从记忆里拉出来,侧过头,看见宋昭又灌了一口酒。
“死的人是我大哥。”
意识到这一声“哥”已经不是在叫自己,他心里那一团火越烧越烈,“为啥他是你大哥?”
“他救过我。”宋昭完全没在意这问题有什么不对劲,往后一仰,在夹克服上躺下,一手握着瓶子,另一手屈起放在脑后,正枕在那道伤疤上。
“要是没他,我活不了。”
她点到即止,克制着不去回想,素木普日的嗓子却像吞了刀片一样疼,半瓶酒下肚才又说:“那他是怎么死的?”
“被人害了。他很能打,很仗义,但仗义过头反被骗,我怕他黄泉底下不能心安。”
“谁害了他?”
宋昭喉头一哽,仿佛心口的血蔓延到了嗓子里,她两只眼紧紧盯着夜空,从散乱的星辰排列中,看到了一张切实的人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