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2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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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素木普日听出了她的质疑,刚要说话,楼梯上就下来一个身形魁梧的男人。
  “哈哈!苏木,你来得这么早啊!我昨天正要去锡林郭勒,要是你晚点打电话,我就走了!”
  这人瞧着近四十岁,留一把络腮胡,头发长过肩膀,短袖露出来的左胳膊上,还纹了一条巨大的蟒蛇。
  “耽误你事儿了,下回运啥货吱一声,我帮你。”
  “这说的啥屁话,跟我你还客气啊。”男人大咧咧地走到两人面前,像才发现宋昭似的,认真打量,
  “就是她?”
  “是我。”他这话问得没头没脑,宋昭还是主动应声,“我来找天葬师。”
  男人转回头去看素木普日,表情略有些奇怪,被他拍了一巴掌。
  宋昭皱眉看着他们,眼神里充满了审视的意味。她不会把大哥轻易交给任何人,更遑论是要为他送葬。正要进一步试探,素木普日就说:
  “宋昭,这是我朋友卓力格图,他额尼是鄂温克族曾经的萨满,可以为你大哥做天葬。”
  “是呢,我妈就在楼上,你们跟我上来吧。”
  二楼很宽阔,从楼梯口开始就是一片大窗户,阳光铺了满地,温暖亮堂。客厅墙面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牛皮制成的太阳花,除此之外,瞧着和普通人家没有什么不同。
  “我妈就在屋里。”卓力格图指向其中一间屋子,“你去见她吧。”
  “好。”
  宋昭走到那扇门前,抬手轻敲,得到一声苍老的许可,她很快消失在门后。
  “我出去抽颗烟。”素木普日的目光从那扇门上收回来,转身要走,哪知卓力格图一把将他拽住,神秘兮兮地压着声音问:“抽啥抽啊!这就是你小时候,一直托我帮忙找的那个姑娘吧?”
  “嗯。”
  “啥时候找着的?咋不跟我说一声呢!”卓力格图由衷地感慨,也由衷替他高兴,可再一想刚才两人的生疏样儿,又纳闷道:
  “但是我看她也不搭理你啊,都没咋跟你说话,咋了你俩吵架啦?”
  “没吵。”
  素木普日把头转到一边,被问烦了才说:
  “她根本把我忘了。”
  “啥?!”卓力格图一愣,忽然大笑起来,“哈哈哈哈哈哈哈!哎哟我去,兄弟,哈哈哈哈你咋这么倒霉啊!哈哈哈哈哈哈!”
  “笑个脑瓜子啊。”素木普日一把将他推开,越说越闹心,一想宋昭此刻在那间屋子里,说的想的都是另一个男的,他半分钟也不想在这儿待。
  “诶,那她这回要做天葬的是啥人?还是用骨灰做。要不是你来找,这事儿我都不可能掺和。”
  “是她之前喜欢的人。”他特意加重了“之前”这两个字。
  “我操。”
  卓力格图更震惊了,根本没听出来素木普日那点语文小巧思。
  素木普日掏出烟盒就要走,卓力格图忽然一拍脑门,大聪明似的说道:“哥们儿,你俩十几年不见,你想不想知道她都经历了啥?”
  ……
  素木普日不爱听墙角。
  但他还是跟卓力格图进屋了。
  这间屋和宋昭进去的那间紧挨着,夏日炎热,两边都开了窗户,宋昭的声音绕过两扇窗口,清晰地飘了过来。
  “我以前见过这些神像。”
  宋昭站在置物架前,静静地仰头看。依稀辨出那其中有霍卓热
  祖先神
  、白那恰
  山神
  、托博如坎
  火神
  ,还有正中间的玛鲁神
  总神
  。其他更多的,她认不清了。
  这间屋子的陈设十分古老,几个带有驯鹿刻纹的矮柜靠墙摆放,地中央是两块狍皮褥子,上面铺着一层粗麻布,褥子前面放了一个矮桌,再有就是这个架子,上面供着十数尊神像。
  满头白发的老妇人就坐在狍皮褥子上,表情平静淡然。她的双眼已经浑浊了,却仍透出震慑的光,像凛冬时分的达赉湖泊。
  “你是神明的有缘人。”
  “我?我才不是。”宋昭的声音十分冷硬,她站在神像面前不合掌也不低头,眉梢眼底都没半点敬意,“菩萨、耶稣,或者这些神像,我走到绝路,跪地哀求的时候,祂们谁也没有显灵过。”
  “你的心火太盛了。怨恨和不甘一旦烧起来,人就什么都看不到。”老妇人不在意她的失礼,笑着倒了一杯奶茶,请她在矮桌对面坐下。
  宋昭顺从地走过来,并未反驳她的结论,而是问:
  “你为多少人做过天葬?”
  “记不清了。风葬、树葬、火葬,我送走过很多人。”
  “他们都得到了安息吗?”
  老妇人沉默,继而摇头,宋昭脸色登时一变,才听她说:“人只能走完人该走的路,其他的,神自有旨意。”
  宋昭握着那杯奶茶,感受它在手心里一点点变凉。她看着老妇人的眼睛许久,才进一步做出决断:
  “他的尸体已经不在了,只有骨灰,可以吗?”
  “他死去了多久?”
  “两年。”
  “这两年你一直带着他四处颠簸吗,为什么不让他入土为安?”
  “只走了半年而已。在我找到他之前,他已经被埋了。是我亲手把他从坟里挖出来。”
  老妇人吃了一惊,隔壁的素木普日和卓力格图亦是一震。
  “为什么?”
  第11章 .血和来苏的味道
  为什么?
  宋昭的脑子里闪过许多。
  那些轰然倒塌的钢筋瓦砾、睡梦中听见的哀嚎、濒死时用力抓住她的手,还有被关进一扇扇铁门里……怎样够都够不到的天光。
  在凶手亲自堆砌的坟墓中,难道死者可以睡得安稳吗?
  她心底的火又烧起来,可这些话却不足以对外人道。在老妇人包容的等待下,宋昭将那杯凉透的奶茶一饮而尽,讲起另一个故事。
  六年前,也就是她和大哥认识的第九年,他们的舞厅曾经住进一个西藏来的僧人,名字叫伦珠。
  那天宋昭又出去野了一晚上,日上三竿,她进门就听说今天有热闹,红毛仔跨在人字梯上修彩灯,朝着宋昭使了个眼神。她上二楼走到陈义房门口,还没进去,就闻到了血腥味。
  在一声声低弱的呻吟里,宋昭心口一揪,还以为是陈义受了伤。猛然推开房门,在一片血红的正中,却是躺着一个和尚。
  伦珠穿着红色的僧衣,靠在陈义的床上,被砍断的半边肩膀淋漓渗血,鬼手蹲在床边给他的断臂上药,陈义背对着他们,站在窗口抽烟。
  “他是谁。”
  宋昭严肃地问,陈义没答,鬼手觑一眼他们俩的脸色,也不吭声。伦珠身上的红僧衣已经被砍烂好几道,源源不断的鲜血涌出来,将他染成更极端的红色。
  想起昨晚在夜总会听到的风言风语,宋昭两步冲到窗边,强压着心里的不安:“我听说昨天聚龙帮杀了五六个和尚,还有一个跑了,现在连警察都在找。”
  一听这话,伦珠剧烈地颤抖起来,两只空洞的眼睛填满惊恐。宋昭的猜想得到证实,她一把夺过陈义手里的烟头。
  “你疯了!”
  陈义转过身,抬脚把她扔下来的烟头碾灭。
  “是他找过来的。”
  “他找来你就收?你知不知道窝藏他是公开和聚龙帮叫板!闹大了你让兄弟们怎么办!”
  “我今晚就把他送走。”
  宋昭气得拍了一把窗台,她明白这已经是陈义的退让。两人结拜整整九年,从来都是他怎么说,宋昭就怎么做。可自从城寨被拆之后,陈义就变了。
  “这些年我见过的死人不少,自己也从坟堆里爬过,可是阿昭,我越来越搞不懂,这么杀来杀去到底有什么意思。”
  陈义又咬上一颗烟,在椅子上枯坐下来,“做这行的,从来都是一只脚站牢房,另一只脚站棺材里。我欠了太多人命,想走都走不脱,你也是,阿昭,我唯一后悔就是把你留下来,看到他向我求救,我就想到你了。”
  “想到我?我他妈的还没死,用得着你看他来想我?”
  宋昭砰的一声拽上窗户,把门也关得紧紧的,她用脚勾过来一个凳子,凶巴巴地坐在伦珠面前:“到底怎么回事,你自己说!”
  伦珠的断臂勉强止住血,又吞下两个药片,才冒着冷汗坐正了一些。他说,他是和他师父怀济法师一起,从拉萨到这儿来讲经的。
  怀济法师是有名的高僧,常到各地讲经开示,这一次受到邀请,包括伦珠在内,一共带来六个弟子。
  半年前,师父在此连讲十天《华严经》,因他声名远播,来闻法的居士足有数百,极为庄严。其中有个穿警服的男人,每隔两三天就来听上片刻,却又事务缠身,行迹匆忙。
  “讲经结束后我们就要走,可是聚龙帮有个叫龙四的人,找过来,请师父给帮众开示。我听说他们都杀,杀……杀人不眨眼,就劝师父别去,可师父觉得杀戮之人业障最深,难有机缘得闻佛法,到底还是去了。”
  
     
  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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