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3章
聚龙帮的人从来闲散嚣张,哪有闲心听个和尚多话,怀济法师满含一颗慈悲之心,可终究渡不了任何人,决定返程之际,却发现一行人的港英通行证全被盗走。
“我们心里正急,那个穿警服的人又来了。他,他和师父坐论一整夜,第二天走的时候,我看见龙四亲手送给他一本经书,竟然用金砖雕刻的。”
“穿警服的?”
宋昭回头看向陈义,他掸着烟灰,讥讽地说:“总华探长杨静山,最好听高僧论道。龙四想运货,当然逃不过他的眼,可几次巴结都对不上心思,伦珠师徒来这一趟,算是正撞枪口。”
“那杨静山装孙子又不是一天两天,既然磕两个头就能买通,龙四干嘛早不动手。”
“你以为他不想?可是树大根深,越是作恶多端的人,就越爱求神问卜,十八区里凡是有名的高僧,哪个不常见达官显贵,岂是他一个刽子手能摆布。”
正如陈义所说,杨静山走后,龙四并未为难怀济法师,只是请他多留数日,继续到自己安排的地方去讲经。为了保护弟子的安全,也为了换回通行证,怀济法师只好同意。而每次他们出发,聚龙帮都会准备大量的经书,随他一起去结缘给信众。
师徒几人心中存疑,可讲经也并非坏事,就这么过了半年,怀济法师在偶然间发现,他们每次携带的经书中间全被掏空,里面藏满了龙四的货。
他一生勤勉修行,立志普济苍生,今朝却沦做为虎作伥之辈,怀济大怒之下带弟子出走,遭遇阻拦后当众对峙,龙四倒打一耙说他生性贪财,利用聚龙帮和信众私自运货,怀济来不及再辩就已被砍杀,伦珠趁乱偷藏在一辆车里,几经躲藏,逃到了陈义的舞厅。
宋昭听完始末,表情未变,只问道:“我们跟你没有半点交情,你为什么往这儿跑?”
“我就是想回家……”
伦珠瑟缩着看向陈义,眼泪在颤抖间不停滚落,“在,在聚龙帮这半年,我经常听说你们和他们打架,龙四还想点了你们的舞厅,还,还有……”
“还有什么!”
“还有我早就见过他。”
在宋昭诧异的目光里,陈义接过话来,疲厌地说:“《华严经》那几天我就见过他了,那些老坑老乸
老头老太太(不尊敬的叫法)
说听经闻法能解脱,我反正也没事就混进去,听不到十句就睡了一觉。”
当时陈义一觉睡到了散场,迷迷糊糊感觉有人碰,他猛然睁开眼,吓了拿笤帚扫地的伦珠一大跳。
“抬,抬脚……”
厅中只有他和伦珠两人,陈义尴尬地咳嗽了一声,起身就走,伦珠却拿了一串佛珠递过来,胆怯而真诚地说:“菩萨…保佑你平安。”
陈义顺着伦珠的目光低头,原来他是看见了自己因挽起袖子而露出的疤。这里的百姓见惯古惑仔,从来没人大惊小怪,却吓到了一个外地来的,连汉话都说不利索的小和尚。
他玩心突起,把袖子撸得更高一些,恶狠狠道:“我今天晚上就要去杀人,菩萨是保佑我,还是保佑要被杀的那个?”
伦珠吓得倒退两步,显然后悔了跟他搭话,僵硬地保持着先前那个动作。
“你从西藏来的是吧?我听说你们那边有个什么天葬,是把人剁碎了喂鹰,那我把人砍个稀巴烂再扔河里喂鱼,跟你们也差不多啊。”
“不,不一样!”伦珠的脸都吓红了,可触及信仰的神圣与高洁,还是坚持说:“我做天葬的时候,是,是恭敬的,祝福他!鹰鹫把骨肉都吃掉,他就不再有罪孽,他,他解脱!”
“解脱……”
陈义喃喃重复了一遍,冷声推开了他递佛珠的手:“珠子留着保佑你自己吧。这可不是什么好地方,不管是谁请你们来的,讲完经就赶紧走。”
他当时随口一说,哪料竟成谶语,可见人心恶到极处时,连佛祖也是无能为力的。
“求求你们了,我被他们找到一定会死,求求你们送我走吧!”
血泊里,伦珠还在不断地哀求。
“新的三支旗到任,杨静山和龙四那点勾当瞒不下去,想保住地位当然得弄出个说法,他们几个,从头到尾都只是替死鬼。”
陈义看着伦珠,眉心皱起两道深纹,宋昭听出他的憎恶与厌倦,心中仍不安稳。善心在佛堂里是金莲宝,在他们这些人身上,就只会化作催命符。
片刻后,陈义又抽完了一支烟,他用手指捻着已经熄灭的烟头,沉声道:“我已经让红毛仔安排了船,等天黑把他藏在运酒车里,到时候再弄点乱子出来。无凭无据,龙四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。”
“你当龙四是傻逼吗,他想找茬什么时候需要证据?”
“那是以后的事。”陈义坚决地看着她,“阿昭,你跟他一起走。”
“我?”
“对,你回大陆去,我已经备好了钱,你以后安安生生过日子,跟这边再也没关系。”
宋昭腾地从凳子上站起来,对上他的眼神她又顿住,气得发出一声冷笑:
“行啊,除非你跟我一起走。”
“我走不掉,自从十三年前跟了老大,进了洪义帮,我这条命就不再由自己说了算,你能走为什么不走!”陈义也动了火气,猛地一下把她拽到身边坐,掐着她的脸一字一顿说:
“宋昭,时代不一样了,城寨拆了就是最好的证明!以后不会再像从前那么好混,靠刀靠枪就能当龙头!我们的好日子已经快过完了,你听得懂吗!”
他力气太大,掐得宋昭淌下眼泪,像是要把她从盲目的义气当中掐醒过来。
“过完了又怎么样,要头一颗要命一条!”
宋昭拽下他的手,像抓住汪洋大海中最后一根浮木,“大哥,九年前我跟你结拜,这辈子你都是我大哥,你活一日我就活一日,除非你把我杀了再丢上船,否则我这辈子绝不会走!”
陈义看着她,内心挣扎翻涌,许久,还是无奈地笑了。他抹掉宋昭的眼泪,像此前每一次争执那样,就当刚才的话没说过。
看着屋地上已经干涸的血迹,宋昭也迅速从情绪当中抽离出来。
“你一定要送走他,有没有想过老大那边怎么交待?洪义这两年越来越不如从前,如果龙四不肯罢休,老大一定会给他个说法。”
“我惹出来的事,我自己会担。”陈义起身走到窗边,重新推开那两扇窗,“在你回来之前,伦珠跟我说,他在家乡给死人做了很多年天葬。天葬就是把尸体分成一块一块,拌上吃食喂给秃鹫,都吃光了,这辈子就干净了。”
“阿昭,如果我被人砍死,你就把我送去给伦珠,让他给我做一场天葬吧。”
……
在玛鲁神的注视下,老妇人发出了一声叹息。她犹豫着,不忍道:
“他真的因此而死了吗?”
“没有,死的人不是大哥,而是伦珠。”
那天晚上,他们按计划将伦珠藏进送酒车,临行前特意给他换了衣服,保证不会有血的味道。
为了让他走得顺利,宋昭和陈义借着赌牌的由头,又在聚龙帮的盘口闹了一场,可打到一半他们的人突然撤了,陈义和宋昭跟过去,就看到伦珠被砍了个稀巴烂,破布一样丢在街上。
运酒车在很远之外的另一条街,司机阿飞被人敲晕在车里,什么都不知道。
伦珠死了,龙四的心腹大患解除,当然不会追查谁是凶手,后来陈义查到动手的是合兴盛,一个和洪义、聚龙都没什么关系的小堂口。
许久没有和人提起这些往事,当年那一幕幕又在眼前鲜活起来。宋昭按住自己颤抖的手臂,藏在矮桌下面。
老妇人没有再追问。虽然只是听了一个故事,但宋昭透露出来的过去,已经足够惹人联想。她眼中闪过不尽的沧桑,只安抚似的说道:“等到他忌日那天,你将他送过来吧。”
素木普日没有再听下去,他像逃一样离开那间屋子,走出吉来山货。
阳光照下来,街上拥挤的人声四面环绕,他颤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。打了好几次火都没点着,猛地用力拨动滑轮,火苗蹿出来直接烫到了手。
一颗眼泪砸在了手背上。
一闪而逝的,突兀而汹涌,他又匆匆抹掉,没有泛滥出更多。
素木普日把烟拿下来攥在手里,在沉重的呼吸中捻碎。他勉强压下心中酸痛,就在这时,宋昭也走了出来。
“怎么在这儿等着?”
素木普日没有转头,直接拉开副驾驶的车门。
“上车吧。我带你去吃饭”
宋昭这才发觉已经快到中午,她竟和萨满谈了那么长时间。开车时素木普日始终没有说话,宋昭侧头看向窗外,脑海中是她没说出口的故事后半段。
那天,在送走伦珠之前,她在舞厅的走廊里遇见了鬼手。
鬼手身上还带着血和来苏的味道,在交叠闪烁的光斑中,他在宋昭耳边低声说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