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平梦华录 第32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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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怎么回事?他仔细地摸过剑身,再一次看见了那裂纹,他总觉得从前不曾见过这裂纹。
  他很少仔细端详智慧剑,因为师父说过,智慧剑并未完全认可他——于是少年时,项弦多少有点叛逆情绪,既未被真正认可,大多数时候亦不想用,单靠一身修为便去降服妖怪。这也是他本能拒绝拔剑的缘故。
  但无论如何,智慧剑是天下第一剑,持剑者更有“护法武神”身份,可以说全天下的驱魔师,对他的客气,有七成在这把剑上。于是项弦的心情便总是很矛盾,一方面仰仗智慧剑与不动明王的神威,另一方面又隐隐带了几分不服之意。
  在这种情绪的驱使下,项弦甚至极少有认真观察剑身的兴趣,毕竟已经是这等级别的神兵,不会有丝毫被毁的可能。
  当他看见那道裂纹时,心里没来由地慌张起来,仔细回忆,这裂痕是新出现的?还是一直就有的?他持剑柄,平端起剑身,借着月光打量那道裂口的破损处。
  没有反光……不是新裂口。项弦稍放心少许,通常新产生的被碰撞、折断或划痕之处,必然出现金属的光泽。
  他说服自己这裂痕是许久以前所留下,只是自己先前没发现而已,应当不影响使用——他将智慧剑收进鞘中,回房睡觉去了。
  今夜房内只有萧琨与项弦二人。
  但只有一张宽榻。
  项弦先进屏风后脱外袍,萧琨则在外等候,项弦茫然道:“进来啊,你在等什么?”
  “等你换衣服。”萧琨说。
  他俩的关系实在是太亲密了,甚至在某个程度上,比潮生与乌英纵还要亲密。潮生的亲近只是源自喜欢的亲近,而萧琨与项弦,竟是有点形影不离。他们在精神上所想之事一致;在活动上,则一起行动,一起洗澡,一起吃饭,讨论事情,喝过酒后,又一起回房,一起睡觉!
  那么在吃饭时讨论,和回到房内躺上床后讨论,又有什么区别呢?他们的人生似乎从倏忽作出那个诡异的预言开始,就莫名其妙地被强行绑到了一起。
  细想起来,萧琨自从与项弦再见面后,居然连独处的思考时间都几乎没有了。萧琨心想:这就是命运的安排??
  项弦问萧琨:“你睡里头还是我睡里头?”
  萧琨让出榻,项弦躬身入内,躺进去,两人同床共寝。萧琨也懒得说怎么只有一张榻了,他预料到项弦的回答一定是“又不是没一起睡过”,说了也是白说。
  经历白日间大战,这天夜里,项弦一挨枕头便睡着了。
  梦突如其来,于项弦闭上双眼的刹那,便将他拖进了一个奇异的世界中,这世界中的一切犹如早已遍历,却又陌生得仿佛从未发生。
  他手持智慧剑,面朝尸山血海,身周萦绕魔气,仿佛化身血狱中的修罗。
  智慧剑燃起血腥的烈焰,身后阿黄亦化作黑火腾飞的邪恶巨鸟,剑下已伏成千上万的金兵,在他身后,则是熊熊燃烧着的开封城。
  “放下你的剑!你入魔了!”萧琨之声震响,他手持单刀,挡在了项弦面前。
  项弦双目投出红光,发出愤怒的狂吼,掠向萧琨,智慧剑与万象刀连番交手,铿锵大作,每一次碰撞都爆发出冲击波,席卷向天地尽头!
  萧琨准确无比,每一下都斩在了智慧剑身相同的一点上。最终两人竭尽全力,身躯相撞,一声破音后,裂纹展开,牵动梦境崩塌。
  项弦蓦然睁眼,心脏剧烈跳动。
  第19章 去向
  天亮时,项弦起得最早,洗漱后睡眼惺忪地来到客栈二楼,两间上房外有一厅堂,项弦尚未完全清醒,在清晨的寒意中裹着绛红色的外袍,望向巫镇中朦胧的雾气,脑海中依旧萦绕着昨夜的梦,挥之不去。
  乌英纵听觉敏锐,推开房门,赤脚出外,来到项弦身畔,系上袍带,跪坐于地,拿来擦手的热毛巾,又开始为他冲茶。
  项弦平日里很少注意到其他男人的身体与容貌等细节,但不知道为什么,结识了萧琨之后,他有了奇怪的感觉,开始会注意到同为男性的他人长相了。
  他忍不住多打量了乌英纵几眼,心道潮生怎么这么迷恋这家伙?项弦十二岁上便认识了乌英纵,他们已相处十年有余,当初项弦不仅没有像潮生般想扑他,现在也没发现乌英纵的诱人之处。
  他不就是身材高大、形貌周正的三十岁男人么?与自己和萧琨相比,乌英纵不能算“俊秀”,但英伟是肯定的,很有男子气概,手大脚大,较为粗犷。潮生喜欢阳刚气强烈的?自己也是纯阳之体,倒不见他这么热烈,当真奇怪。
  乌英纵保持沉默,与项弦对视,项弦收回漫无边际的想法,定了定神。
  “怎么说?”项弦又打了个呵欠,从怀中取出萧琨的玉玦,又找出一截红绳,对着原本断裂的绳索比画,将原先系绳拆开,手指分出数股,中指、无名指与小指处各挟一股,为他编新的系绳。
  阿黄也起了个早,倒是很精神,在桌上一跳一跳,帮项弦衔起红绳一端。
  “根据您的吩咐,在上京、大定府等地调查了近一个月时间,”乌英纵跪坐,为项弦倒上茶后又将竹米分开放在盘中,推给阿黄,说道,“得到了不少消息。”
  “一件一件来罢。”项弦专心地编着红绳,头也不抬道,“身世?”
  “萧琨出身于萧家第十四代,其母为十三代长女萧双,父亲传闻为一名战死尸鬼将领,名唤景翩歌。”
  “难怪。”项弦一直对萧琨的身体奇特的自愈之术百思不得其解,这么说来一切就正常了,他的父亲是战死尸鬼,也即传说中的“尸魃”。古代将士战死沙场后,总有英灵执念不散,在奇特的原理之下,灵魂与死去的肉身再次结合,成为了另一个被称作“鬼族”的种族。
  尸鬼族有自己的王,不受中原世界妖王统治,极少与凡尘打交道,传闻他们大多栖居于西北,在敦煌雅丹、西域等处的地下活动。
  战死尸鬼一族也有不死之身,或者说“近乎不死”,只要内丹不被摧毁,肉身便能自行修补,但他们只能以活死人的身份感知世界。
  “战死尸鬼能生下后代?”项弦沉吟道。
  “目前所知,只有他一个。”乌英纵答道。
  “嗯。”项弦点了点头。
  “值得一提的,还有另一件事。”乌英纵道,“据与其打过交道的妖族提及,景翩歌的职责是看守一件至关重要,凌驾于天地间一切法宝之上的,与神州命运直接相连的宝物。”
  项弦随口道:“所谓至宝,见得多了。天命之匣里面是个人头;大名鼎鼎的山河社稷图,最初只是做出来给花园松土用的。景翩歌的法宝若如此了得,那叫作‘穆’的魔王,早就下手抢夺了不是么?”
  乌英纵点了点头。项弦忽生一念,又问:“法宝的具体名字呢?有什么用?景翩歌藏身何处?”
  乌英纵摊手,答不上来。
  “这些信息,都经辽境内的猢狲们口耳相传得知,无从查证。”
  “继续说。”项弦关心的只有心灯,毕竟自己所携智慧剑已是不世神兵,对小妖怪们口中的“至宝”不感兴趣。
  乌英纵又说:“关于萧琨其人,童年便已展现出过人天赋,十岁起跟随一名身份神秘的女子乐晚霜学艺,武器为一把唐刀,十六岁上接任辽驱魔司使之位,乐晚霜从此前往海外,再无音讯。”
  “嗯。”项弦的手艺活不甚精巧,简单地为萧琨的玉玦编出个歪歪扭扭的绳结,只能在稳固上下功夫。乌英纵又说了不少萧琨的身世,大致都是项弦听过的,萧琨从没有欺骗他。
  “……据说他天生神瞳,”乌英纵道,“能一阅人内心所想,只要他愿意,别人在他眼里,便全无秘密。”
  项弦想起他们在玄岳山的地下洞穴见面时,萧琨的双目蓝光绽放,带给自己的眩晕感。
  “但以我观察,”乌英纵很有分寸,只是说,“他似乎没有频繁运用。”
  “辽人对他的评价如何?”
  “持身正派。”乌英纵道,“调查途中,我结识了数位原辽国北院夷离毕遗臣,他们对萧琨评价极高,都说他从不撒谎,耶律延禧在位之时,朝中权臣勾结,萧琨是唯一敢于直谏、甚至敢于在大辽朝堂上抽剑之人。”
  “唔。”项弦的表情显得相当复杂,这种事他也做过,较之大宋,辽国内部的腐败与混乱好不到哪里去,否则不会招致灭国之祸。宋、金结盟,大辽气数将尽的数年中,依旧有人竭尽全力想力挽狂澜,最后萧琨带着幼主出逃,只不知是怎么一种心情?
  “除此之外,他还是不少汉人的保护人,并解囊资助了上京的一个孤儿院,以薪俸养活了数十名孤儿。”乌英纵说,“有人猜测这是因为他父亲曾是汉裔,辽境之中,偶有汉与契丹生出争端,上京的汉人便会朝他求助。”
  “参与太多世俗事务不是什么好事。”项弦说,“你尽快送一封信给康王赵构,请他帮忙,寻访这个孤儿院里孩子们的下落。继续说,萧琨一直在驱魔司里当差?本行做得如何?”
  乌英纵说:“十六岁时,驱魔司被交托予他手中,北境除妖俱成为他的职责。游历四方降妖之时,他还会接地方官呈求,回到上京后,写奏折交付于宫中,试图解决地方的灾荒、民生等困境,但这些奏折大部分被耶律延禧所无视。”
  项弦的绳结进入收尾阶段,问:“辽国驱魔司有多少人?”
  “当初驱魔司南北分家,许多世家都在南面,或是迁往南方,原本北方的驱魔师没有新鲜血液补充,历经百余年时光纷纷辞世。最后只剩他一个,所以大驱魔师之职,也只有他能当,再没人了。”乌英纵又说,“两年前,也即二十二岁上,他尝试过收徒,经过挑选,共计十二名。但这些年轻人大多不能吃苦,或是根骨不佳,达不到他的要求,最终作罢,毕竟法术大多靠机缘,强求不来。”
  “嗯。”项弦当然知道想成为驱魔师不能靠刻苦,何况学会法术后,要顾忌的就更多了,不能仗着修为去谋富贵,更不能随心所欲地到处杀人,抑或上战场呼风唤雨,用狂雷劈敌军,建功立业当大将军。
  当驱魔师,不仅捞不到多少好处,还得没完没了地操心,没意思。
  “有关北传大驱魔师萧琨的情报,大致只有这些。”乌英纵说,“我觉得他与老爷,在某些地方有点像。”
  “我还挺喜欢那小子。”项弦想了想,答道。
  乌英纵没有评价这句话,注视项弦打绳结收尾。项弦说:“这次我是无意中碰见了他俩。”
  “潮生告诉过我了。”乌英纵去取剪刀。
  项弦接过,说:“实话说,如果没有倏忽那个预言,兴许哪天我会与他结拜成兄弟。”
  阿黄:“你要将天金丝也送他?”
  “嗯。”项弦从乾坤袋里取出一段金线,说,“一直找不到能用的场合,索性用了也无妨。”
  “老爷不仅想与他缔结金兰之谊,”乌英纵礼貌地说,“还把天金丝也编进了红线里。”
  项弦制止乌英纵再说下去,说:“我只是怕他的玉玦再掉了。”
  项弦在红绳内编入了自己珍藏的一件法宝,师父留给他的遗物天金丝,这是以另一件法宝所炼化,乃至为锋锐之神兵亦无法斩断之物。
  “至关重要的法宝心灯,本以为在北方能有下落,”项弦朝乌英纵说,“没想到我们误打误撞,找到了多年前的宿主。”
  乌英纵说:“有关心灯,我也得到了一个重要消息,老爷一定感兴趣。”
  项弦万万没想到,乌英纵去了一趟北方,居然还查出了心灯的下落。
  “有一只候鸟,”乌英纵说,“乃北迁之妖族,四十年前,一个月夜里,它在玉垒山下不远处的灌江口看见心灯,它犹如平地流星,飞向了西北方。”
  项弦:“!!!”
  项弦满脸难以置信,乌英纵说:“那是一只修行的鹬,已有上百岁了,我借助它的力量,沿路南下,找到另一只曾在这条轨迹上迁徙越冬的鸟儿,心灯之主归寂时恰好在秋季,当时想必不少候鸟都看见了它掠过之地,只是大多数鸟活不到数十年,修行不足,又口不能言。”
  阿黄:“你该朝雁族询问,大雁们活动的范围更广。”
  “说结论。”项弦紧张起来。
  乌英纵依旧是那稳重而慢条斯理的性格,回到房中,取来一张地图,进房又出房时,听见潮生叫唤道:“大哥哥!你醒啦——”
  幸好正事已经说完了,潮生一起来,萧琨必定很快也醒转。
  “我一路前往查干湖,出示阿黄的尾羽,确实询问过大雁群,标记出心灯沿途掠过的方位,”乌英纵说,“一只天鹅告诉了我大致的路径。”
  乌英纵在神州地图上,自蜀地画出了一条线,指向遥远的西域。
  萧琨也起床了,项弦听见了房内洗漱声响。
  不片刻,萧琨身穿单衣,推门出来。
  “找到了什么?”
  “心灯。”项弦说,“心灯飞向了高昌国。”
  潮生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拉着乌英纵的手臂,蜷在他怀中,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,乌英纵说:“我带你洗漱去,潮生。”
  “这也飞得太远了。”萧琨道。
  项弦:“高昌回鹘的领地,有大致方向就好找。”
  “嗯。”萧琨倒是很平静,系上腰带,说,“这张地图,可以给我么?”
  “拿去罢。”项弦看着萧琨,想起他们先前所言,调查过巫山后就分道扬镳的决定,显然萧琨并未改变决定。
  项弦将玉玦递给他,说:“喏,行了,但还差最后一步。”
  萧琨接过,平淡地说:“谢谢。”
  接着,项弦出手如电,以一把小刀蓦然掠过,萧琨登时道:“做什么!”
  萧琨的血依旧是红色的,被项弦一刀带破少许掌心皮肤,血珠渗出,浸润了龙腾玦上的绳结。
  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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