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平梦华录 第175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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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金国大军抵达开封城外,五万兵马前锋先至,城门前正抢挖冻土的宋军见状,马上慌不迭拉铃,纷纷逃回门下,喊道:“快开门!开门!”
  “敌人尚未列阵!”城防队长怒道,“害怕什么!”
  守城的宋军大多是新兵,天寒地冻,城外地面结冰,战壕挖掘进度本就缓慢,金兵一到,顿时更无顽战之心,士气低落,挤在城门外。守城将无计可施只得开门,一时城内百姓只想出城,城外的士兵想躲进来,混乱无比。
  项弦看着北门下拥挤的众人,想起倏忽的那个预言,天命如此,要与宏大世界的宿命对抗,有几人能做到?
  上一个妄想与“天命”掰手腕的家伙,正是魔王穆天子,仍被他斩于剑下。
  “前朝也是这么过来的么?”项弦说。
  “是。”萧琨说,“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予契丹时,辽人接管,大驱魔师刑凌空没有率司抵抗辽人,而是应耶律家所请,摘下牌匾,迁往上京。”
  萧琨与项弦在一起了,他的家人就是自己的家人,他的族人也成为了自己的族人。
  萧琨又说:“我自己经历过亡国之恨,我知道以你性情,你无法做到坐视不管,但你必须守住本心,凤儿。”
  项弦平心而论,最坏的情况之下,金国攻破汴京,占领全城,而自己与萧琨,决计不可能为金国效力。但他们又能做什么呢?未来去哪儿?跟随大宋南迁?若真如倏忽所言,连大宋亦有一天将灭亡,神州已成外族的国度,驱魔师们又该何去何从?
  “事到如今,”项弦说,“只有希望完颜家遵守承诺,不要屠杀百姓。”
  “他已不敢继续南下,”萧琨如是说,“临时把前锋将领换成了完颜宗望,我倒是想会一会他。”
  李纲前往北门巡城,军队开始重新整合,高俅则派来了禁军,担任督战队。鼓楼传来“咚”“咚”鼓声,鼓声停下后,万岁山却钟声再起。
  “怎么在这个时候敲钟?”萧琨说。
  “改朝了!”虽然项弦也是第一次碰上,却知道万岁山钟响的规矩。
  是日,宋廷议定,赵佶退位,赵桓继位为宋帝。朝中对赵佶的不满自海上之盟起便积聚日久,到得金兵围城的当下,终于全面爆发。
  翌日清晨,万岁山再次钟响,信使携书传遍城中官署,新皇就位,改年号为“靖康”。
  年初三,萧琨与项弦都起得很早,驱魔司已无事可做,唯独年前积压的一些案情,项弦接下写有新年号“靖康”的纸条,按例须得于官府大门外张贴一月。
  拿到这张纸时,项弦与萧琨对视,同时想起倏忽的预言,不禁心里打了个突。
  “咱们已扭转了天魔转生的结果,”萧琨安慰道,“因果之间,向来环环相扣,这次一定也能顺利度过,放心罢。”
  “嗯,至少没有破城。”项弦只能接受这个安慰,昨夜睡得很不踏实,生怕传来刀兵与惨叫声。
  “没这么容易破,”萧琨说,“开封不比上京,上京当初是有城防卫队被贿反,才被完颜家攻陷。”
  项弦虽经历甚多,却大多是单枪匹马,从未参与过这等国与国之间的大战;萧琨则在金、辽交战的数年间目睹了大辽如何一步步走到亡国,在围城、决战、破城、巷战上都有经验。
  萧琨坐在正厅内一脸镇定地喝茶,项弦则走来走去,虽极力让自己平静,却实在冷静不下来。
  “出门办案?”萧琨问,“这儿还有些南方的案子,你若坐不住,咱们一起出城。”
  “别,”项弦说,“就怕再回来,国都没了。”
  萧琨看着项弦,没有笑,又好言安慰了片刻。
  直到正午时分:
  “抢钱的来了!抢钱的来了!”石狮子突然喊道。
  “奉官家令谕!”那禁卫军士兵说,“各家各户,须得交出金银,以赈国难,这里是……驱魔司?”
  萧琨与项弦都不说话,坐在正厅内望向那禁军士兵。士兵见过一年前项弦、萧琨在万岁山除妖,知其厉害,但既已敲开了门,只好硬着头皮,取出盖有赵桓皇帝玉玺的手谕出示,说:“请两位大人予以配合。”
  “朝中各位大人终于谈定,要花钱买平安了?”项弦问。
  “小的一概不知。”那禁军士兵只不敢看他们。他背后又来了不少人,一墙之隔,又有慌张叫喊传来,显然正在被搜罗财物,以供议和之需。
  黄英听得乱糟糟的声音,从后院跑出,不敢插话。
  萧琨说:“驱魔司向来是穷署,官家筹集岁币,须得上金石局。”
  “已经没有金石局了,”那士兵又说,“今日朝中下了文书,取消金石局与其诸下属机构,其局产已一应充公。”
  项弦乐道:“所以连驱魔司也要取缔?正好你们上来抄家罢,我也想知道驱魔司里有多少金银。”
  说归说,禁军哪怕有天作胆子,也不敢下手抄查项弦与萧琨的住所。僵持片刻后,禁军各队抄没了左邻右里财产,纷纷朝驱魔司聚集,萧琨也不挡他们,半刻钟时分,前院内便站满了人。
  “叫高俅过来,”项弦道,“像什么样子?!”
  “高大人被罢官了。”禁军队长说,“如今是吴敏吴大人暂领禁军统领一职,请两位大人不要让我们难做。”
  萧琨与项弦一时无言,看来朝廷为了平息武将怒火,确实下了狠手。
  “进宫一趟?”萧琨问项弦。
  项弦说:“不想再去吵吵嚷嚷。”
  这个时候进宫,无非又是重复一次众臣争吵,还得想办法救被取缔官署的郭京。禁军队长见两人不出钱,索性在院内站着,又道:“国家兴亡,人人有责,有钱出钱,无钱出力,两位若不愿上战场杀敌,便请以实际举动支援国家。”
  项弦听到这话时蓦然大笑,起身去翻抽屉,答道:“说得好。”
  项弦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,萧琨却没有笑,今日与辽国沦陷那天,虽然全无半点相似,却一般地荒诞不经。
  “那就有劳各位兄弟了。”项弦递出银票,说,“不才在大宋驱魔司当差四年有余,一年六十两俸银,我当家的不过来了一年,俸银七十二两,其余弟兄早已远走高飞,这里共一千两银,只多不少,还请官家得了这钱,能用在该使的地方。”
  众士兵互相使了个眼色,都知道驱魔司也没多少油水,不过为的谕旨面子,过得去就行了,万一惹恼了萧琨与项弦,翻起脸来大家都不好过。于是那队长将银票揣入怀中,一声令下,禁军散得干干净净。
  “咱们还有多少钱?”萧琨问,方才项弦称他为“我当家的”,令他心中一动,总算想起过问清楚了。黄英见麻烦解决,取了账本来让萧琨看。
  项弦打发了他,说:“今天不用当差了,回家守着一家老小罢,给你这个。”
  项弦递给黄英一枚符纸,说:“若开封被破城,躲在地窖里头,贴上这符纸,凡人看不穿结界,便能保住性命。”
  黄英如获至宝,取了符纸,又磕头告谢,匆匆忙忙地回家去了。
  “还有四十余两银子。”项弦说,“那几张银票,是我娘给我娶媳妇的钱。”
  萧琨:“乌英纵已替我花了。”
  一年前搜寻大辽益风院遗孤下落,在洛阳购买宅邸、养育孤儿,俱是花的项弦的老婆本。如今最后一张银票付讫,当了这么多年驱魔师,不仅不挣钱,反而倒赔了三千两白银。项弦不得不承认,这就是命。
  午时,两人揣着最后那点钱,往城内寻饭吃,只见平日热闹喧嚣的开封一夜间犹如变了个模样——寒风涌起,诸市已收,一幅萧条景象。揽月楼虽还开着,却空空荡荡,街上到处都是挨家挨户敲门强收钱财的禁军。
  萧琨:“过段时日,将司署迁往洛阳吧。”
  项弦知道自从在洛阳找到益风院的孩子们后,萧琨便一直有迁居之意,如今他是大驱魔师,甚至不需要向朝廷报备,两人商量后便可将驱魔司搬走。
  但当下,他实在不能一走了之。
  “再说罢,撑过这一次后看情况。”
  项弦心事重重,店铺大多歇业,两人在一家羊汤店前吃了面食。
  “还记得结束修业后,”项弦想了想,又道,“来开封的那年,当时也曾想过,以后会不会把家安在这座城里,过一辈子。”
  “你对开封有感情。”萧琨说。
  “我知道你对洛阳也有感情。”项弦说,“虽只去过一次,但你的族人都在洛阳。”
  经历去年之事后,洛阳已隐约有了“小上京”之名,起初宋廷仍在尽力管理这些亡国奴,奈何通天塔倒,金国南侵,宋自顾不暇,对洛阳的约束便弱了许多,当地官员也不想多管,只要别造反就行。
  “这次若能撑过去,”项弦说,“咱们至少去洛阳住十天半个月。”
  “再好不过。”萧琨说。
  金兵虽围城,萧琨却以大宋气数判断,开封没这么容易被攻破。
  宋的内部虽然混乱,但在赵桓继位之后,第一件事就是解去主和派的大臣官职,第一时间拉拢武将派系,打压依附于自己父亲的权臣系统,又令禁卫搜刮了不少豪富之家的金银,平息此次危机想必不难。
  事实证明,萧琨的判断很准确。到得夜间时,外头闹哄哄的,有人开始大喊“金军攻城了”,但很快骚乱便平息下去。项弦到院中看了眼,只见西北面未有大范围的火光,便知城池未破,依旧安全。
  “睡罢,”萧琨说,“城门若破,再开司门不迟。”
  这是萧琨唯一能做的。
  寒夜之中,他不禁再次想起师父乐晚霜的教诲,少年时,他也曾护卫大辽皇室,前往雁门,在关下击败了劫掠雁门的流寇,打得敌人落荒而逃。
  那是他一度意气风发的时日,认为自己的武艺总算派上了用场,回到上京后,却被乐晚霜勒令闭门思过,足足三个月。
  “你所修道行,是为了对付妖魔,还是屠戮凡人?今天你荡平匪寇,明日耶律氏便令你加入皇室军队,倚仗一身修为,助大辽出战,与妖魔又有何异?保家卫国也好,攻城略地也罢,一旦以身入局,便将越陷越深!
  “你只道自己有通天本领,可曾想过,天外有天?人上有人?你终归有遇上对手之日。三千年前,人间正因修行者涉世,令灵气崩坏,神州生灵涂炭。设若悲剧重演,届时你如何对得起历任前辈?
  “红尘中改朝换代,帝王将相,诸星各司其责,凡人生老病死,俱是天命。国家战争你挺身而出,这么说来,国之重策你插不插手?边疆之计,你又是否介入?皇储拥立、帝位废黜,你插不插手?既已独步天下,宇内无双,活得既久,修为又强,为何不自己去当皇帝?
  “自古以来,妄图与天命对抗者,无一得善终,哪怕大驱魔师亦不外如是,给我跪好了!”
  乐晚霜之声仿佛仍在耳畔,萧琨自知确实如此,却也理解项弦放不下。
  “睡罢,”萧琨只得说,“不会有事。”
  项弦沉默躺上榻去,侧身望向门外,萧琨则从身后贴着他,一手环过他脖颈让他枕着,另一手紧搂住他的腰。
  “不要胡思乱想。”萧琨的声音在项弦耳畔道。
  项弦点了点头,两人入睡。
  及至远远传来嘈杂声,夜深时分,项弦轻手轻脚拉开萧琨手臂,下床穿衣服,悄无声息地出房。经过正厅时,项弦回望厅内所供奉的智慧剑,沉默良久,并未佩剑,而是取来墙角的铁剑,佩在腰畔。
  景泽门处开始了第一轮攻城战,却以试探为主,金军以火箭射入城中,引燃了不少房屋。项弦在暗夜中坦然走过长街,望向火光闪烁之处。
  火油罐接二连三投入城中,金军一时破不了门,李纲率领部下出城开始迎战冲杀。项弦翻身上了城楼,在高处看着,耳畔传来厮杀的呐喊与临死前的痛吼,几次握紧了腰畔铁剑,最终放开了手。
  他又回到驱魔司中,带着一身硫磺气躺下。
  到得深夜时,又有禁军来敲门,要寻找藏匿城内的奸细。项弦终于忍无可忍了,怒道:“你们不去上战场,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折腾!再来叩门,我就要杀人了!”
  禁军再次退了。数日后,萧琨亲自往兵部去了一趟,方知昨夜道君皇帝竟是携童贯、蔡京等人再次南逃,幸而赵桓早有准备,派出兵员前去追自己的老爹,禁军来敲门,便是搜寻同党。
  “康王来了!康王来了!”石狮子又喊道。
  赵构已在三个月前领应天司之职前去上任,如今军情十万火急,又被召回,金国大军陈兵以待,他回开封后第一件事就是找项弦帮忙。
  “这回你必须得帮我,哥哥。”赵构说。
  萧琨回到驱魔司时,见赵构正恳求项弦,项弦则眉头深锁。
  “怎么?”萧琨打来冷水,先去洗脸。
  赵构说:“前些日子,朝廷派出使臣去议和,完颜宗望开出金五百万两、银五千万两的条件。皇兄令我带着开封准备的岁币,去与完颜宗望和谈,求两位哥哥与我随行。”
  金兵围城数日,开封经历了一轮自己人的劫掠,百姓人心惶惶。朝廷最后选定了身为皇子的康王赵构,带着金银前去说服完颜宗望退兵,此事凶险至极,稍有不慎,赵构就要被扣在敌方营中,或是被带往北方充当人质,再也回不来了。
  “我得陪他走一趟,只要不出手就不算违矩,是不是?”项弦顾念往日与赵构的情分,终究不能眼看着他被扣为人质。
  “不算。但我觉得,去议和不是好主意,”萧琨说,“万一完颜宗望钱也要,人也要,还想吃下开封呢?”
  “他没这个胆量。”项弦说,“单论武艺,不出智慧剑,不用法术,我一人打五万大军太费事,救个赵构,还是没问题的。”
  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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