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云鉴 第378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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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叶齐眸光如炬。“就连先生想要保她,也保不住么?”
  “除非她敢提刀杀了姚柯迴,自己做这烧当部落的首领。由她带回的无零、卑湳兵足有十五万之多,再加上她的勇武,她有此能为。”赫连绮之挑眉讥讽道:“可惜她即便备受冷落,也从未想过杀父自立……她不自立,七王女在她的护卫下出使先零卑湳却殒命,姚柯迴再也不会信她,更不会重用她。就算今番她没死,从此在烧当也会与死无异。”
  叶齐唇角微扬笑,深邃的五官因这看似柔和的一笑,露出了一丝阴柔之色。“设计再如何缜密,也有迹可循……希望先生不是为了自保,只能除了她。”
  赫连绮之听罢,微一挑眉,沉吟着语声边想边道:“实则~虎公主最大的作用就是踏平号称凶蛮嗜血的先零、卑湳两部,带来这十五万兵马。”
  唇红齿白、面若稚子的“少年郎”弯起眉眼来笑着说:“如今已然用过了。”
  “原来先生是如此作想。”叶齐右眼下褐色的泪痣,倒映在了他手中白瓷杯所盛的酒水上。清泠泠地泛出了微光:“不知道本王在先生眼中,最大的作用是什么?又是否已经用过了呢?”
  “王爷说笑了~”赫连绮之眉眼更弯,满面无害笑意。“绮之理解王爷与虎公主同为强武之人,故难免心生爱才惜才之心。但王爷乃起势之人,我西羌各部因与王爷联合、为襄助王爷大事,方才入夏,虎公主又如何抵得上王爷重要?”
  叶齐仰首饮下了手中已然渐凉的杯酒,不轻不重地将酒杯放回了小案上。“听起来,本王确实比那虎公主,要重要的多。”
  赫连绮之笑眯眯道:“自然~王爷何必多虑。”
  “如此,本王也没什么好烦扰的了。”叶齐笑道:“劳先生跑这一踏。”
  赫连绮之亦笑道:“王爷客气了~”
  叶萍将赫连绮之送出营帐后,回返帐中站在了叶齐身侧。
  宽椅中所坐的人满面阴沉,叶萍转步取出小炉中的酒壶,为椅中之人再斟了一杯。“父王可是未信赫连绮之的话?”
  叶齐取杯,手捏杯盏,冷冷一笑:“若真有赫连绮之说得那么重要,姚柯迴又怎会至今都不曾来拜会过本王?”
  指尖越加用力,捏出青白两色。“起势之初,赫连绮之为了让羌兵打着襄助本王的旗帜,明正言顺地入夏,自然需要和本王合作,但现在……”
  “啪!”的一声,酒盏倏地被捏碎。叶齐阴恻道:“姚柯迴亲自领兵入夏,洗劫城池、俘掠百姓,已经摆明了和大夏撕破脸,哪里还需要打着本王的旗帜?!”
  叶萍看着叶齐手中碎裂四溅的碎瓷杯盏,紧紧皱眉,默声。
  踏过木桥,行入羌兵驻扎的营地。
  赫连绮之抬头看了一眼。
  日渐西斜,寒气随着朔风再度卷来,空中小雪又落。
  像极少年时,他在归云谷中见过的冬日,冬日里白衣的少女……想到那人或许已经死在他不知晓的某处,年少至今对她的怨和恨,竟都淡了一层,一些容忍迁就他的细节便就变得清晰了,心里软了一些。
  不觉弯了弯嘴角。
  然望眼在零星飘洒的细雪上,下瞬又忆起了叶齐手中那壶冒着汩汩热气的酒……嘴角笑意又落了下来,小脸冷峭似冰。
  转身行回自己的营帐。
  甫行入自己帐中,赫连绮之未及转身,身后一支羽箭霍然穿过帐帘落下的间隙,“咻——”一声射在了赫连绮之身前几步的软榻靠背上。
  便从赫连绮之耳旁,毫厘擦过。
  箭镞钉入靠背横木之上,来回弹摆许久才止下。营帐外守卫的羌卒竟毫无察觉,可见射箭之人抓住了他们一息间视线同时的闭塞,于赫连绮之掀帘落下的刹那间,就极快极准地射出了这支羽箭。
  箭身上绑着一张两指宽的纸条。
  赫连绮之看着这根羽箭少许,黑白分明的大眼中流露出微光,伸手取下了箭身上的纸条。
  ……
  含霜院,梅林下。
  白衣白发的女子蹲在林中开得最盛的那株红梅下,一点一点用手中的新雪,盖满了底下的小土坡。
  白雪红梅,暗香盈盈。
  一阵急风吹来,雪舞如絮,被积雪压落的几朵朱梅纷纷然然地飘落而下,正落在了那方陇起的小土坡上。
  女子的发亦被急风卷起,沾上了梅枝上的雪,雪下的朱梅花瓣。
  她看着落下的红梅,红梅下的雪,雪下覆盖的小土坡,久未能移目。
  黑衣黑发的少年人离之十数步,背剑立在雪中,面向着她,亦已长时未动。
  直到雪白的鹞鸟清亮啼声,自院外飞来院中,扑翅而落。
  雪鹞便如往常一样准确地寻到了端木若华所在,停落在了女子肩头,腿上绑着惊云阁缠有道道红丝的传讯竹筒。
  女子轻轻抚了抚雪鹞的头,伸手取出它腿上竹筒内的信笺来看。
  与此同时雪鹞歪了歪头,左右探着脑袋寻向了女子身侧左右及怀中。
  印象中那只动不动就炸毛的蠢笨肥貂儿未能出现,雪鹞跳落到女子另一侧肩头,又寻了寻。
  女子注意到了它的动作,不觉声更抑,轻轻与它道了一句:“雪娃儿已殁了……便就葬在此处。”
  雪鹞静立了一瞬,竟仿佛听懂了女子所言。下一瞬低头看向了女子面前的小土坡。
  雪白的翅膀轻轻往下搭落了几分,便连目光都好似定住了一瞬。
  好像知道世间从此再无同它抢月饼吃的那只蠢貂儿了。
  女子看着雪鹞从自己肩头跳落下来,跳到了埋葬雪娃儿的小土坡上,呆立一许,低头啄了啄落在土坡上的梅花瓣。
  便像是在询问雪与土之下,那个老去逝却的生灵,来人世转一圈埋入土中后,有没有喜欢上什么?比如这些飘落在小土坡上的梅花瓣。
  白影来回飞落,女子看见雪鹞衔来了更多朱梅花瓣,盖在了那掩于雪下的小土坡上。
  竹筒中的传讯是小蓝传来,言烧当酋豪亲率十万铁骑入夏,劫掠百姓,中军驻守毕节城内与其僵持对峙。
  又言与不死蛊之母蛊、肖蛊之人相关之讯探寻暂无果。
  最后恐女子忧心中军之况,蓝苏婉于传信中试询其出谷意向……
  端木若华看罢传书,只轻叹了一声。
  自己于他们口中是三圣之首,天鉴传人,举足轻重,不容有失。无论何时、何地、何境,中军与世人、身边之人,无不选择优先于军卒、百姓,护守于她。
  这于她是护重,但何尝又不是负重。
  端木抬头来,望眼于远处。于心下无声道:既为此身、既承此责,若无力自保,便当慎入战地、险境。否则,只会成他人负累……
  蜀地毒堡,阿紫、梅疏影……皆为护她而死。
  益州战场之上,绿儿亦为护她而殒命。
  枭儿亦因她回城援战,身受重伤。
  至今日,剖心取蛊换她无病无伤……
  心头随着细数,而阵阵刺痛。
  世间白如净雪,唯见红梅凄艳。
  端木立身而起,再度拾起了雪中竹枝,剑气透出。
  若无自护、及护佑身边之人的能为,她不愿己身再成他人负累。看着身边所亲所重所爱之人,为护她而伤、而殁。
  “若欲再出谷……”转目看向了静立雪中的少年人,指间握着那一纸信笺,端木若华垂目一时,寂静道:“这一次,师父必要能护住你,护住小蓝。不再做那、被你们护于身后之人了。”
  若无能为,护自己无虞。端木宁不出谷。
  若无能为,护你等无虞。端木不欲出谷。
  剑意动而剑气缭,少年闻声而动,白衣黑发再次交错于雪中。
  与枭儿对练,命其全力,便出全力,即便几次险要伤及女子,少年双目紧闭面露痛遏之色,其身竟也全然听从,不曾收力。
  便似本能,子蛊之请,母蛊不违。
  除此之外,端木测得与枭儿之间的距离,若人眼已不得见,双耳已不闻声,则少年痛苦嘶鸣,喉间立时便会发出全然非人而像极野兽的压抑吼声,她若不传音于他,则枭儿必寻向她。
  但若她运力传音于他,命他静立于原地亦或其他,少年人即便不愿、即便痛苦,也不会违她。
  只是分隔时间若久,少年人愈显狂暴痛苦。若过久,会如何,端木心有不忍,未再测度,故不得而知。
  ……
  羌兵驻地一隅。雪夜,风寒。
  赫连绮之独自行来箭上约定的此一处。一人裹着厚袄斗篷、背负长弓立身在了此处风雪中,听闻他的脚步声,转身面向了来人。
  隔着谡谡寒风,赫连绮之听见他问了一声:“可是赫连嫣之子?”
  第365章 只在此山中
  冷夜寒风谡谡,风雪不时漫眼。
  赫连绮之看着几步外的瘦长身影慢慢朝自己走近了过来。
  冬夜太黑太冷,直到来人走到面前,视线中的人影才算清晰了起来。
  “舅舅终于打算与我这外甥相认了么?”赫连绮之看着走到面前的赫连秀,梨涡隐现露了一笑。
  赫连秀站立在了他面前,脸上神情先是愣了愣,而后才慢慢开口道:“你知道我是……”
  “难道舅舅还在大榆谷时,无人说过舅舅与我娘长得相像吗?”赫连绮之像是回想起了什么,波澜不兴道:“也是,那些邻里整日只知道嘲讽我娘愚笨,被汉人迷了魂。这样的话可能反倒不会说。”
  赫连秀直直看着赫连绮之道:“论起相像,你才是真的和姐姐长得很像……”他又垂目看向了赫连绮之腰间那根洗到发白的腰带,眼神复杂了起来。“这根腰带……是我看着你娘亲手做的,上面的山河日月图也是我看着她一针针绣上去的。她……”
  想到赫连绮之所说,邻里对赫连嫣的嘲讽,赫连秀便知,姐姐在他走后,还是没能解开自己的心结……没能放下心中的执念。
  “我不在的那些年,你和你娘……是不是过得不好?”
  面前之人眼神里流露出的心疼与愧疚很真挚……多少淡去了一层大榆谷中那些邻人对他与娘的奚落嘲讽。
  赫连绮之微笑道:“不关舅舅的事。我娘跟我说过,舅舅从小就很照顾她,离开是因为遇到了心爱的姑娘,你们都喜欢打猎射箭,舅舅陪她到处游猎去了……娘说这没什么不好,只要舅舅过得高兴就好,她也只希望舅舅在外面能过得幸福。”
  “那你们呢?”赫连秀伸手轻轻握在了赫连绮之肩头:“我和莎朗走的时候你才一岁,姐姐说她能照顾好自己,实际上你们过得一点也不好吗……”
  “我娘说,你是一直等到我满一岁,娘能出门干活了才肯和舅母去游猎的……她从来没有怪过舅舅你,绮之亦是。”眼望远处,赫连绮之平声淡淡道:“我和我娘都明白,舅舅也需要过自己的日子。不可能照顾我们一辈子。”
  风雪中,赫连绮之的语气越平淡,赫连秀却仿佛越能知晓,自己离开后的那些年,他们孤儿寡母日子过得有多难……
  “是我对不起姐姐……我明知道姐姐刚刚经历了那些,就算她不记得,身体又怎么可能不受影响……却还丢下她,只顾自己和莎朗走了……”
  面前男子的语声已含泣,赫连绮之听到他所说的,心中生出几许疑问,欲细询,下瞬赫连秀又哑声道:“……我明知道她心里放不下陆清漪,那个人当时又才离开不久,姐姐心里肯定既爱他,又恨他,不懂他为什么抛弃自己……又怎么可能过得好……”
  时隔多年,赫连绮之再一次听到那人相关,脑海里不受控制地一阵刺痛,眼中漫卷的风雪一霎时更寒。“无论我和我娘过得有多不好……我们应该怪的,也不是舅舅,而是那个人。”
  赫连秀闻话直直地看着赫连绮之,眼中泪意于此时微微凝滞住了,似是想说什么,最后动了动唇,又未言。
  冷夜无光,风雪如刀般凌凌地划在人脸上。
  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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