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章
“为何这样说?”
沉默良久,梅许还是摇摇头,没有畅聊的意思。
阮茵茵尝了一口自己熬的姜汤,眉眼氤氲在水汽中,瞧不出情绪,“先生有过后悔的经历吗?”
“有。”
“关于什么呢?”
“医者仁心。”
他的回答太过含糊,不加上背景,根本猜不出是什么医疗经历,阮茵茵还想试探,却知适可而止,再问下去,恐会暴露目的。
两人背对昏暗的室内,站在窗前,静静望着雨帘,在混乱中,偷得短暂的宁静。
几日后,疾风骤雨未歇,竟化作夏日冰雹,砸在帘栊之上,惊醒了浅眠的人们。
豆粒大的冰雹砸不伤人,但惊吓到了街上的野狗。
野狗淌着口水,气喘吁吁地游走在窄巷中,遇见小跑而过的路人,还会追赶上去,抢夺他们手里的稀缺的食物。
路人翻进别家的后院,于墙头探出身子,发现野狗在原地转圈,想是过分饥饿了......
冰雹过后又是大雨,整座小城快要被雨水淹没。
医馆进了水,梅许和药师奋力堵住门口,由阮茵茵和婉翠处理着屋里的积水。
扶了扶酸疼的腰,婉翠问道:“暴雨还会持续多久?”
药师:“少说也得半个月。”
“被褥都是潮湿的,长此以往,我们会不会皮肤生疮......”
“好了,别抱怨了。”阮茵茵打断婉翠,继续收拾屋里的积水。
倏然,有衙役的叩门声传来,“梅大夫,河堤那边郎中不够,麻烦你们过去一趟充个人手!”
梅许拉开门,任浑浊的雨水灌入门槛。
除了婉翠,其余三人抵达河畔时,正瞧见河水冲走了对面以木筏运送的粮食。
饥饿的百姓拼命狂追,被衙役拦了下来。
“不要命了?!”
“那是粮!”
众人无奈,眼睁睁看着一袋袋粮食被大水冲向下游。
犹如眼见着“希望”一点点湮灭,有人接受不了冲击,绝望大哭。
阴郁是会被带动的,岸边哀怨连连,有些人甚至失了理智,跑回城中打家劫舍,还熟门熟路,专挑老弱病残之家欺负。
梅氏医馆因只有婉翠在,也遭了疯抢,连药材都不放过。
药材是治病救人的,梅许去与那些人理论,回来时,手里拎着鼓鼓的药袋,颧骨却留下了青乌。
“他们动手了?”阮茵茵接过药袋,皱眉问道。
药师拉过梅许,一边为他上药,一边忿忿,“梅先生,你在这里属实屈才了,等水患过去,咱们一起去皇城大展身手吧。”
药师的手法太重,梅许嗤一声,眯起了左眼,“我此生,都不会去皇城的。你若想择木而栖,我会送你路费,但不要与人提起我。”
正在规整药材的阮茵茵手一顿,等药师去了里屋,屋里只剩下他二人,状若随口地问道:“先生为何不想去皇城?以先生的医术,做个太医绰绰有余。”
梅许拧了拧衣衫,“跟你差不多,算是有债主吧。”
“先生欠人钱两?还是有情债?”
嘴里说着打趣的话,阮茵茵捏紧了称药的秤杆,很想听见他的回答。
梅许抹把脸,没有作答。
阮茵茵走过来,坐在他旁边的杌子上,歪头盯着他的脸,“没有欠钱,又不是情债,难不成,是命债?”
话落,她看到梅许瞳孔一缩。
紧接着,梅许腾地站起来,“玩笑开过头了。”
阮茵茵赶紧赔笑,“开玩笑,先生怎还认真了?”
梅许扶额,“我有些累,回屋先睡会儿,劳烦帮我把那些药材归类。”
“好。”
凝着男子离开,阮茵茵敛起杏眸,有那么一瞬间,她甚至能够感受到梅许的恐惧。
是对沈骋亡魂的恐惧么?
次日,趁着雨停,婉翠主动收拾起医馆,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,还想将梅许和药师堆积的衣物鞋袜洗一遍。
在抖开一件件衣衫时,她发现梅许昨日穿的中衣里缝了一个不起眼的夹层,里面硬硬的,塞了一个形状不规整的东西。
“姑娘。”婉翠找到阮茵茵,凑过去咬起耳朵。
阮茵茵拿过衣衫,颠了颠那个物件,“好像是把钥匙。”
为何会把钥匙藏在中衣的夹层里?
不发现还好,经此发现,阮茵茵有些坐不住了,“翠儿,你女红如何?”
“还不错。”
趁着梅许和药师不在,她擅自拆开了夹层的缝线,取出了里面的东西。
出乎意料,并不是钥匙,而是箭矢的镞。
镞上刻有一排小字,鞑靼的字!
捏着镞的手微颤,连呼吸都变得急促,阮茵茵按捺住情绪,让婉翠将镞缝回夹层中。
按着卷宗上的记录,沈骋当年受的是箭伤,与心脏方寸距离。
梅许是沈骋的军医,这个镞头很可能是从沈骋的伤口中取出的。
弓箭的射程远,即便是神箭手,也无法控制箭矢擦过心脏而不伤及心脏。
沈骋若是背叛朝廷,制造卖惨的受伤假象,断不会拿心脏试险,允许鞑靼的将领射击他的心口。
最大的可能,便是真的被敌军所伤,不是故意做戏。
而二姐给她的关于梅许的线索中,梅许仅仅随军行医过一次,还是归于沈骋麾下……几乎不会有其他巧合了,这枚箭镞九成是从沈骋的伤口中取出的。
如今要做的,是尽量说服梅许,为翻案做人证。
“把所有衣服放回去,别让他发现。”
“还好没有洗。”婉翠拍拍胸口,将衣服放回了梅许屋子的衣篓里。
**
梅许回来时,并未发现异常,还叮嘱阮茵茵将屋子通风。
“我要去采些治疗时疫的草药,以备不时之需。”
“我们一起。”
“你采过药?”
阮茵茵笑笑,露出一对酒坑,“自然。”
得了默许,阮茵茵拿上竹篓和登山杖,与梅许一同去往后山。
雨天湿滑,两人一前一后走得小心翼翼。梅许沿途说着自己需要采摘的药,阮茵茵一一记下,之后,两人各忙各的,等到雨势渐大时,返回了街市。
看了一眼昏沉的天色,梅许摇头,“这种天,晾药都是奢望。”
阮茵茵晃了晃背篓,抖落一地雨水,“等水患过去,粮食充足,咱们吃顿好的。”
“想吃什么?”
“鱼锅。”
梅许笑笑,刚要说请他们吃上十顿也不在话下,余光忽然扫到巷子中,有两道穿着劲装的人影。
可下一瞬,巷子中就没了那两人的踪影,他揉揉眼皮,以为自己眼花了。
“在看什么?”
“没什么,我以为有人在跟踪咱们。”
阮茵茵看向巷口,空空如也,未见任何人的身影。她并不确定刚刚那里有没有人,但此刻的确是空无一人,她借机问道:“梅先生,你是不是有些草木皆兵?”
“怎么讲?”
“我发觉已经不是一次,周遭一点细微的声响,都会引起你的疑虑。”
不管他刚刚是不是幻觉,阮茵茵也想激一激他,想要让他意识到,躲避之下,只会越来越多疑。
听此,梅许稍慢了步子,忽然有种被人看穿的彷徨,这么多年,为了躲避追踪,他如履薄冰,的确越来越草木皆兵了。
又走了一段路,当瞧见一对老夫妻在雨中互相搀扶,阮茵茵问道:“梅先生怎么一直不娶妻呢?”
这就更戳梅许的痛处,逃亡之人,如何给伴侣一个安稳?谈成家,是奢求。与其两个人一起担惊受怕,还不如孤身一人。
巷子那头,两名黑衣劲装的男子你踢我一脚,我踢你一脚,互不相让,互相埋怨。
“刚刚都怨你,差点被发现。”
“是你脚底打滑摔下墙头,我是为了拉你一把好嘛!”
“凭我的身手,用你拉?”
两人是贺斐之的影卫,一直以来都在调查梅许的行踪,也是他们将梅许的落脚点禀告给了贺斐之。
而与两人隔了一条巷子的韩绮的车夫和扈从,也在暗中注意着梅许和阮茵茵的动静。
只不过,两拨人隐蔽的很好,都未发现彼此的存在。
次日一早雨僽风僝,拔了树根,掀了屋瓦。
疲惫的衙役和官兵赶赴河畔救援,可在天灾面前,人力显得渺小脆弱,随着前几日的沙袋被冲泡,卷沙的洪水倾泻而下,彻底冲垮了大坝,冲跑了伤患和家畜。
天没有晴的迹象,打透了衣衫,寒气从脚底板向上蹿流,冻得人们止不住发抖。
扶上岸的伤员越来越多,阮茵茵穿梭其中,为他们包扎,双手冻得快要没了知觉。
可纵使这样,百姓们也在期盼着布政使司前来送粮,然而,按着约定的时间已过了半个时辰,河对岸没有人马出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