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1章
富察福晋一把拥抱住他,如同他儿时委屈地哭泣时,她将他抱在怀中宽慰的关怀。此刻,她能感受到他体内的每一丝挣扎和颤抖:“你问我你要怎么办?你听额娘说,你今夜,好好地痛快地大哭一场!之后,从明天起,你就要忘却此事,好好生活!你的亲娘,为了保守这个秘密,不惜牺牲自己,就是要你继续过现在的日子。我们都忘掉这一切,就当它没有发生过好不好?你还是少将军、额娘的乖儿子。嬷嬷抱你回来的那天,我一看到你呀……”
恒泰闻言,心中一痛,忙仰起头,扶住富察福晋,紧紧凝住她:“抱我回来的那天……抱我回来的那天,额娘,那……那您亲生的女儿呢?”
富察福晋怔住,颤抖着想要说出那个名字。
冷风突然袭来,门从外面被重重击开——
富察将军此时冷凝着脸,一步跨入。他双目红肿,没看向恒泰,而是直勾勾地盯住富察福晋,长喟一声:“事情我都知道了。映月,这么多年,你骗得我好苦啊!”
富察福晋一时跪地,似卸尽浑身气力,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无力说出。富察将军眼见她形神俱疲,亦是痛在心底。与她相守这几十年来,前前后后,杏雨、如眉,他对她亦是亏欠了许多。如今,他已不忍再责怪一分。
“二十年了,如今怎样责怪你,都无济于事。”富察将军俯下身子,扶着福晋,目光深远地看着她,“有的错误,是可以纠正改写的。可有的错误,只能将错就错。”
再一眼望去恒泰,富察将军更是下定决心道:“我们养育了恒泰这许多年,他依旧是,也永远是我的儿子,我为他而骄傲!只是从明天开始,所有当年事情的知情者,江逸尘也好,连城也好,统统都会给我消失得干干净净!”
很快,他已布下天罗地网,这世上知悉所有真相的人,都将彻底消失。
“阿玛。”恒泰一步迎至富察将军身前,惊问,“你!你要干什么?”
富察将军眉头紧锁,坚定道:“我在小镜湖埋下了炸药,江逸尘与连城,他们知道得太多了,必须死!”
富察福晋似未清醒,一只手忙扯住富察将军,丹茜长甲断裂,目中蒙眬涣散:“老爷,你说什么?老爷!那连城……连城就是我和你的亲生女儿啊!”
好宁静,似又听到了熟悉的箫声。
渐渐睁开双眼,看见满月祥和,风中飘着蔷薇花的香气。连城幽幽转眸,已看见坐在自己身边吹箫的江逸尘。
头依旧钝痛,连城挣扎着爬起来,无力地唤了他一声。
江逸尘听见这一声呼唤,忙丢下手中的短箫,转身扶住了连城:“连城,你终于醒了,委屈你了。”
连城的头还是昏的,实在不明白如今这又是唱的哪一出,却见江逸尘一脸期待地盯着她,便开口道:“连城,跟我走吧,我带你走得远远的。”
连城心底一急,忙要摇头,却见江水两岸,渐渐升起明亮的火把,那些军士手中皆是举着火枪和弓箭。连城面色惨白,忙叫江逸尘一同来看。江逸尘将连城掩在身后,看向两岸,才知是中了富察将军的计谋。
他露出一笑,突然抓紧连城:“连城,你怕死吗?”
连城忙点头。她怕,怕死怕痛怕冷怕肚子饿,这世上她怕的东西太多了,如今,更怕的是,恒泰不在,她看不到他。
“连城,要不要,随我一起死?”江逸尘含笑问了一句。
连城忙摇头:“江逸尘你不要胡扯。我才不要和你死在一处,不明不白的呢。”即便要死,她也要和恒泰同死,而不是他江逸尘!
马蹄声,越来越近,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——
是恒泰!是恒泰抄小路来救自己了!
连城忙迎向马蹄声传来的方向,却被江逸尘一把拉住:“连城,你不许走,便是死,也要与我死在一处!”
那一瞬间,害怕、紧张、激动,竟什么都没有了。连城只盯着恒泰越来越近的身影,见他翻身下马,见他为了她,与江逸尘持剑相对。江逸尘的每一击,皆是要害之处,他风头正盛,持剑游刃有余,手中的冷剑一如银龙闪烁,每一击皆不留后路。恒泰的剑招,却是守多攻少,他并不想要江逸尘的性命,而江逸尘却是为了连城,必杀恒泰。
恒泰的手足,已尽是剑伤,血顺着伤口流出,已渐抵挡不住。
江逸尘冷笑一声,趁着恒泰陷入弱势,一剑击开恒泰的剑,剑锋似银蛇翻滚,飞向恒泰的右肩。
“不要打了——”连城此时已冲至二人之间,以身挡住,目光触及江逸尘的瞬间,只觉得他的双眼猛然一颤,含着痛意。在他眼神凝固的一瞬,她忽而感到胸口一热,是什么由身前贯入。那把剑,那把尚来不及由江逸尘收住的剑,如今便从她的前胸贯入后背,扎扎实实地停留在胸中。她低头讷讷地看了看剑,又看了看江逸尘,只觉得胸口好热,全然感觉不到一丝痛意。
她看见江逸尘此刻惨白的唇抖动着,似是唤着她的名字,可她什么也听不见。
“江逸尘……恒泰……你们不要打了……”一声溢出,猩红的血一同坠在她雪白的襟衣前。她一手捂至嘴边,突然有些糊涂,为什么口中会流血,越来越多的血。
身子一轻,江逸尘的身影再看不到。余光中,她似看到了天边绽放出明亮的烟火,砰一声冲向夜穹,有浓重的火药的味道。
她向后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,周身充盈的是熟悉的气息,属于恒泰的气息。这一剑,插得太深了,如今灼热散去,只剩五脏六腑纠缠的痛,痛得她眼泪汹涌。费力地抬眼,染血的素手轻轻划过恒泰的脸:“恒泰,我好疼,我是不是要死了……”
漫天席地的疲惫袭来,她只想沉沉睡去,闭眼的刹那,突然觉得好温暖。
三
雨后初晴,一地雨水的中庭反射出阳光,流光溢彩,风中雨水的香气未淡,飘入鼻中,含着清淡的泥土气。醒黛执笔微愣,一滴墨染脏了笺纸。自案前起身,扬起妃竹玉帘,她缓缓移步去外间,隔着一扇软帘,望着跪在中厅的二人,深深皱起了眉。
“明轩、眉姨娘,你们所言可是真的?”
这一言,仍是半信半疑。
明轩再磕了一个头:“公主明鉴,事实就是如此——我阿玛与福晋偷龙转凤,欺君罔上,用恒泰这买来的野种冒充富察家的正式血统与公主婚配。小人和额娘偶然得知真相,万万不敢隐瞒,请公主做主!”
他身侧的如眉亦是添言附和着:“确实如此。我和明轩,昨夜在老爷和福晋的窗子外面听到的,千真万确,不敢撒谎啊!”
醒黛持起手边的茶盏,目光落到不知何处,静默了半晌,便望着这二人面无表情地出声:“如今,你们将此事告知我,是要我做主?你们倒是要我怎样做主呢?”
如眉向前一跪,忙道:“请公主明正宗室规矩,还我儿明轩富察家独子的名分!”
醒黛疲惫一笑,以手揉眉心,幽幽叹气道:“眉姨娘和二弟只是要名分吗?偌大的将军府,家财无数,这个你们不惦记吗?”
明轩和如眉,二人相互看了彼此一眼,犹豫着。再一瞬,明轩重重点头,迎着醒黛又道:“该是我的谁也抢不走!全靠公主主持公道。”
绫罗曳地,醒黛站起身,扶起那一幕帘子,玉步轻移:“这有何难!你们既然信任我、依赖我,就一切听从于我,我自然为你们计划周全了。”
她立在窗前,远远望去映月池已然颓败的莲花,眸色已深:“传我的话,从今天开始,府里一切就由眉姨娘和明二爷主持。只是,关于今天你们报告给我的事情,对外不可吐露一字,否则——我要你们的脑袋!”
目送明轩母子离开,已入黄昏,幔帐覆下,一室明光寸寸暗下。醒黛愣了半晌。恒泰,并非福晋之子,这个偷龙转凤的故事未免也太荒唐了。然她要的恒泰,从来就不是福晋之子,而只是恒泰。
身后云儿步步走来,将袍子覆在她的双肩,声音极低:“如今连城身份公开,额驸待她恐怕会好上加好,公主,您可要为自己考虑考虑啊。”
醒黛动而未动,只默默转了眸子:“连城醒了吗?”
见云儿摇了摇头,醒黛便再无声息。她的神情中并无悲伤,只有更深的恐惧。这偌大的将军府,恐怕再难留住恒泰!而自己,又如何能留住他的心、他的人?
连城在梦里看到了江逸尘。梦中,他在一片火光中消失,炮火将他的衣服撕裂,将四分五裂的他冲上夜穹。那一片火光中,她看到他的微笑,她看到他鲜血淋漓地抬起一只手,将那支短箫递给自己。他的话仍在耳边:“连城,同我一起死,你怕吗?”
“江逸尘!”连城大叫了一声,猛地坐起身,胸前的伤口似被撕痛,钻心地疼。她眼睛还是闭着,似仍在梦中,一手捂住伤口,神情痛苦不堪,冷汗不停地落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