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08章
夜风卷起那面白卷血书,随风摇曳中,那赫赫鲜明的血字,在夜色中格外分明,那上面字字落着郭孝的血泪泣诉——
“罪臣郭孝割血上书大清乾隆皇帝,十步之内,必有芳草,一朝之望,可见忠良。得芳草易而得忠良难,神机营将军富察恒泰,即忠良耳。日前臣所诉将军之罪之疑,皆为受奸人所离间蒙蔽,乃至于臣妄言议事,铸成大错,富察将军,含冤身入天牢也!然乌云遮日,不可长久,月亏之蚀,必有盈时,臣郭孝割血上书,祈求圣上英明,锁郭孝于深牢,释将军于困顿,则真相大白,以彰法网疏而不漏!罪臣郭孝百拜上书。”
紫禁城下锁的钟鼓声由远处飘来,百千齐作。
耳边似听到了风声作响,伴着鼓声,风啸如呜咽的哀鸣。这一座城楼,她守望了许多日夜,清晨看着朝阳,暮晚看去霞光,她远望着宫门的方向,已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的是什么,是那个人,还是一句道别。
风,凛冽。
百乐微微闭上眼,由着那钟声恍恍惚惚想起那一日,郭孝以死明志的消息传出,她却不敢靠近紫禁城宫门一步,只能飞奔来这一处城楼之上。他失血过多,刀刀都割在脉上,太医虽然抢救过,但也是回天乏术。而她便等在这城楼之上,等了一整日,直至暮晚,她看到了他。遥遥看着他的尸身被盖上白布,由紫禁城的宫门一路而出。皇帝下诏,为他的忠孝鸣钟响鼓,那日的钟声伴着鼓声,便仿如此刻。
“你放心,”这风,吹得她有些恍惚,她未转身,只有声音自身后传出,“郭孝是自己求死的,他并没有招出我和你的名字。朝廷也只能将富察恒泰放出来,对你,无法追究。”
她身后的江逸尘缓缓由翁楼中走出,一手落在城墙上,只一笑,无动于衷。连城不在人世,他便是失去了活在世间的追求。如今,牵连追究与否,对于自己而言都是苟且偷生。
“江逸尘。”百乐淡淡一笑,眼神宁静,“我要离开了。”
江逸尘抿嘴,同看向宫门的方向:“因为郭孝?你后悔这一切了吗?”
“郭嬷嬷……”百乐断然截住了他的话,深吸了口凉气,幽幽出声,“在郭孝死讯传来的当日悬梁自尽了。”
江逸尘一愣,眉微微蹙起,叹道:“郭孝已死,反正你还是孑然一身,难道去四处漂泊?还不如跟着我,倒也安稳。”
“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。”百乐摇了摇头,转而看着江逸尘,“跟在你身边,我学会的只有恨,只有心机叵测的复仇,永远学不怎样去爱一个人。这并非我的本意。”
这几日,她连日站在这城楼之上,再也等不到郭孝,却想明白了一件事。如果说,追随在江逸尘身边的这些年,她只学会了恨,那么,和郭孝朝夕相处的这些时日,虽然短暂,郭孝却用他有限的生命向自己诠释了如何去爱人。
百乐仰起头,看着日落,轻抬了一只腕子,金色霞光似如一缕流水滑过她的腕子,她又想起了百花谷暮晚时的霞光与软风。一切的一切,便在不远的几日之前,却又好似度过了漫长的一生。
嘴边染了一丝微笑,她轻轻开口:“人生短暂,都用来恨,用来害人,实在是浪费时间。我想要当个好姑娘,好好为自己活一次!”
“不!不要!”江逸尘忙探出手,拦住了她离开的步伐,“为什么现在所有人都离开了我?”
百乐对着他静静一笑,松开了他的腕子。
“百乐!你不要走!留下来吧!你原来怎么说的?一直陪着我,不是吗?”第一次,江逸尘心底生出了一丝恍然若失,他如今害怕极了,害怕所有人的敌对,害怕所有人的离去。
百乐走出几步,略略顿步,晚霞落在她的脸上,光影斑驳间,她的声音随风传来——
“逸尘,若是几日前你说这话,我不知该如何感激涕零。可现在不会了。我看透了你,也看透了自己,你跟我,我们本就不是一样的人。还是分道扬镳吧……”
从今以后,她再也不会遇到那个人。那个牵着她走去百花谷,对着深谷呼喊,躺在草地上看了晚霞看月明的年轻人,将会永远留存在记忆中。她会带着记忆,走向新生,她要为了他,努力去做一个好姑娘。为了郭孝心中那最好的姑娘,她想要重新活一次。
四
静静的芦苇荡,洒着月光。出狱才仅有半日,恒泰便一人找到这红树林中的芦苇荡。那叛军虽然是个骗子,但是他又多么希望,那些话是真的。而这,也是记载连城和自己那段美好时光的地方。如果时间可以倒流,他希望自己能够永远停留在那一刻。
箫声,凄凉的箫声,由芦苇荡的一面飘来。那箫音中载满思念,对故人的思念,对过往的执着,还有,未湮的情愫。恒泰顺着那箫声传来的方向,渐渐看向芦苇荡的另一侧。只见月光洒落间,是江逸尘一手持短箫的侧影。
恒泰猛抓了一把芦苇,朝江逸尘的身影走去,但想起郭孝和郭嬷嬷的死,他便不可抑制地想要了江逸尘的命。
“江逸尘!我正愁找不到你!”恒泰怒吼了一声。
芦苇岸边的江逸尘闻声只停住了箫声,将短箫插在腰间,目光斜斜地一打量恒泰:“闲话叙旧还是把酒当歌?”
恒泰一拳而来:“是你害死了郭孝!你把他的命还给我!”
“你管不好连城,是你该把她还给我!”江逸尘旋即出手还招,二人话不投机半句多,只一见面便相互接招拆招,打得难解难分。一拳落在江逸尘的左眼,一拳击到恒泰的右肩,二人势均力敌,却又彼此互留了招数,不似以往性命相搏的局面。再过了几十招,二人渐渐不再尽全力,竟似心意相通般渐渐收力。
最后一招,二人双双止住,盯着彼此。
江逸尘喘息着,愤愤道:“打吧,继续打,就好像能把连城找回来一样。”
恒泰随之一愣,苦笑着:“就好像她从没来过一样……”
两人同时泄力,双双躺倒在地上,天上飘着芦花,一簌簌飞落到眉毛上、眼睛上,再又轻轻随风飘起,吹向远处。
恒泰忽然笑了一下,闭上眼睛,回忆起最初的场景,口中将那些回忆一点一滴说出:“那年的中元节,我第一次遇见连城,她是一个小骗子,又骗钱,又吓唬人,但她心地善良,心里总想着别人,我跟着她,把银钱送给小孩子们,给一个去世的老人家送行!”
江逸尘亦随之一笑,竟是附和他:“对啊!心地善良,傻乎乎的,跟我都不算真的认识,就亲自为我吸出蛇毒。我告诉你,在她之前,这样的人,我没见过,也不相信。可是到了今天,我也不相信。有人会傻成这样……”
傻。
恒泰顿时觉得江逸尘的这个字形容得太贴切不过了。他连连点头,眼中微微湿润了:“对!傻。真傻。傻得那么信任我,跟了我。不过她还没进将军府的时候,我们就住在小屋子里,她每天都会给我做些可口的小菜,那时候日子远比后来开心得多。可惜不知足,不知足啊。”
江逸尘闻言摇了摇头,只觉得恒泰当真是不惜福,论说那一饭一菜,也都是前缘修来的。他皱了眉头,似有些不甘,又有些释然,道:“我没福分吃到连城做的饭菜,但她却给我偷来过一个鸡蛋吃,哈哈!她为了给染坊的工人东西来吃,还被当成偷银子的贼给抓了起来。那次他可是为我顶了缸。唉!”
恒泰也想起来那件事,微微笑了笑:“若不是我给她解了围,只怕她真的要被佟毓秀给活埋了,还好我速度够快,到底还是救了下来。”
江逸尘摇头,这才给他讲了事实:“等你来,连城只怕连墓碑都立好了。告诉你吧!那会儿是我提前赶了去,杀了两个掘墓人,这才救下连城的,你来的那会儿,我就躲了起来。”
“哦?”恒泰诧异地睁开眼睛,转头看着江逸尘,忍不住点了点头,“原来如此!”
刹那间,二人相望彼此,哈哈大笑起来。多少年来,这一对死对头,也只有在此时此刻生出了那几分亲近之意。
江逸尘笑罢,突然平静了下来,缓缓叹了口气:“你说我们俩这样明争暗斗,到底是为了什么?是因为你是官我是贼?是因为你们是仇家,而我是复仇者?还是说——我们是为了同一个女人?”
恒泰眼圈一红,惘然失神,缓缓流下泪来:“唉!是为了连城吧!反正已经无所谓了,我们再怎么争,她也回不来了。”
江逸尘闻听这一声,猛地坐了起来,怒道:“我不相信她已经死了,我不相信!我告诉你恒泰,倘若我们能够找到她,我此番定是不会让步的!”
恒泰亦坐起来,盯着他,定定地说:“若她还活着,我让她自己选,选择我就跟着我;选了你,就跟着你。只要她活着,只要她快乐……”
两人皆是愣住,陷入了沉默,一时间再无声息于彼此之间。突然,一声呼救由野林深处传来。江逸尘和恒泰对视一眼,急忙起身,循声追去。只见野林子里几个山贼正在打劫一辆马车。远处,似有一个红衣女子披散着长发赤足奔跑向野林深处,她身后还有几个山贼在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