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1章
她坐在西回廊的第二个桌案后面,面前挡着雕栏,繁重的宫装让她无法及时跑过去,却是一侧的奴婢将小公主抱了起来,径直抱到皇后娘娘的跟前,乌拉那拉·贞柔探手一试,却是没气儿了。
“太医,快传太医!”
天色逐渐黑沉下来,沉郁的气息笼罩着整个宫城,仿佛连风都跟着凝滞下来。
小公主被抱到了寿康宫里,几位太医已经进去很久,外面是焦急等待的勤太妃、皇后,李倾婉六神无主地扶着廊柱,已是满面泪痕。
皇上原本也在,在外面等得心急如焚。然而边防忽然传来急报,万般无奈之下,匆匆赶回暖阁主事,留下心腹亲信苏培盛在此等。
足足两个时辰。月近中天时,吱呀一声,殿门被推开了。从里面走出来的御医正是陈远道和赵博安,两人都是首席院判,此刻却是煞白着一张脸,面色凝重,额头上满是潮汗。
“里面怎么样了,我的女儿怎么样了?”李倾婉扑过来,红肿着眼睛,一把拽住两个御医的袍袖。
陈远道扶住她,赵博安却径直来到勤太妃的面前。
“小公主如何了?”勤太妃阴沉着一张脸,已经十分难看。
赵博安的脸色更加难看,拱着手,沉沉地道:“启禀太妃娘娘,小公主她……却是不行了……”寥寥几个字从他嘴里吐出来,勤太妃脚下晃了晃,险些没摔倒。
不行了……李倾婉目瞪口呆地转过脸,仿佛看怪物一样看着赵博安,“你刚才说什么?什么不行了……”
“太妃娘娘、婉嫔娘娘,刚才老臣等为小公主号脉,已经不见了脉象。小公主身上又有多处伤痕,老臣猜测是因为之前长时间的虐打,导致筋骨脆裂。刚才小公主在跳舞时,该是经受不住挤压,终于导致断裂错位压迫心脉,才……”
勤太妃听到一半,只感觉心筋被狠狠勒紧,已经是痛得难以自抑。等全部听完后,整个人都愣住了,转瞬,推开身侧的人,大步走进了寝殿。
床榻上,孤零零地躺着一具瘦小的身体,一动不动。
李倾婉跟着走进去,在看到的那一刻,眼泪止不住滚落下来,“大妞儿,我的女儿……”
勤太妃却是哆嗦着手脚,径直上前掀开小女孩儿的衣服——外中内三层。等掀开月白缎长裤的一角,却看见露出的肌肤上遍布着紫红色的瘀伤。然而不仅是腿上,手腕上、后背、胸前都遍布着又红又紫的瘀痕。
“这是怎么回事?为什么哀家的小惠宁会有这么多伤?”勤太妃颤抖着声音、拍着床榻,哽咽着哭出声来,“婉嫔,哀家以为你从北五所出来已经改过自新,谁知道你仍在兴风作浪,现在还把小公主弄成这样!”勤太妃捶胸顿足,哀嚎着看着床上的小身体,“哀家真是瞎了眼睛,竟然把小公主交给你抚养。你让她练习舞蹈就罢了,何必要这么折磨她。她还这么小,你怎么下得去手啊!”
“皇额娘……”
“别叫哀家皇额娘!”勤太妃的眼睛通红一片,站起身,指着床榻,“你的女儿就在那儿,现在她已经没有了脉搏和呼吸。你是她的额娘,你去好好看看,究竟你把她折磨成什么样?”
李倾婉并不相信小公主真的已经殇逝了,面容僵硬地走过去,抱起那小小的身体,“大妞儿,大妞儿?是额娘啊,你怎么不理额娘呢?”她摇晃着小公主的肩,须臾,转过脸来,朝着勤太妃露出一个古怪而扭曲的笑容,“皇额娘您看,小惠宁还在我怀里动呢。她还活着,还活着……”
勤太妃心里有抑制不住的酸楚和哀恸涌出来,再不能去看一眼。甩着袍袖,朝身侧的人道:“来人哪,传哀家懿旨,景仁宫婉嫔李氏虐待亲女致死,特此废去封号,择日处斩!”她说罢,立刻离开了这里。刚踏出门槛,寝殿里陡然传出撕心裂肺的一声哀嚎。
十月二十八,戌时,勤太妃寿宴不欢而散;亥时,长女殇于景仁宫,追封为和硕怀恪公主。
二十九这日,忽然下起了绵绵细雨。这样的天气,有雨已是难得,潮湿的气息从泥土里生出来,弥漫在雨幕里面,含着淡淡的青草味道。
景仁宫里,小公主的尸体已经收进了棺椁,而辰时不到,宗人府来押婉嫔的官吏已经到了。宫妃被打入冷宫时,往往要穿着一身雪白罩衫,抱着仅能带的几件换洗衣服,连身边的奴婢都不能带走。但若是罪犯不赦要被砍头,则是被带进宗人府。
李倾婉已经在床榻前坐了一夜,晨曦的阳光投射进屋时,她便起身走到镜子前面,将披散凌乱的长发梳得齐顺。
冰雁泣不成声地看着她,“娘娘……”
“本宫这便走了,你留下来,要好好照顾小公主……她喜欢吃甜的,喜欢午膳之前先去御花园耍闹一阵。膳食不能太烫,要定时定量,可不能依着她的性子来。”李倾婉痴痴地望着床榻的方向,仿佛那上面还有个小女孩儿正甜甜地睡着,就像以前一样。
冰雁再忍不住,哇的一声哭了出来。
“嘘——”李倾婉伸出手,朝着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,“别吵着她,你看她睡得多香啊……”
此时此刻,莲心站在门槛前望着殿内的一切,惊愕得无法自抑。自从寿宴在即,她便暂时离开景仁宫回到了辛者库,原是因为这两日,勤太妃会到各个宫妃的殿里面探看,她不便再继续叨扰。而更重要的是,二十八日诸皇子、皇妃要进宫拜寿,她必定得留在辛者库,届时勤太妃也会安排人过来,将她接到一个旁人找不到的殿里面。谁想到时隔仅仅三日,竟然会变成了这样。
就在这时,宗人府的官吏已经到了,莲心暗自咬牙,提起裙裾就往外面跑去。
此刻,寿康宫里的烟气已经散了,雕花麟凤的铜炉盖着盖子,里面的火炭早已经没了热度。垂花门上的幔帘被挽着,露出殿内的一室浮光掠影、蒙蒙黑沉,仿佛都还浸在子夜的冰冷和浓深里,连轻微的熏香都生出了凉薄的味道。
莲心迈进门槛,殿内的嬷嬷拦了她一下。
“奴婢钮祜禄·莲心,有急事求见太妃娘娘,请通报一下。”
嬷嬷伸着胳膊阻拦她,却是面无表情,“勤太妃身体不适,不见任何人,你还是回去吧。”
“求求你,我真的是有急事,人命关天!求你让我进去!”
还有两刻,婉嫔就要被押进宗人府,正午时分,等待乾清宫定夺,便要处斩。莲心焦急得红了眼眶,声音哽咽地在门廊上苦苦哀求。
就在这时,内殿徐徐走出一个宫婢,朝拦着莲心的嬷嬷道:“主子有话,宣她进去。”
莲心满是感激地看了这个宫婢一眼,忙跟着她跨进内殿,绕过几道垂花门,烫金明黄的大敞椅即在眼前,那团花地毯上却早已跪着一个身影。
“太妃娘娘,婉嫔她就算再心肠歹毒,也不至于要如此残害小公主。虎毒不食子,更何况还是一个母亲呢。”徐佳·袭香梗着脖子,直直地跪着,“您的寿宴是整个宫闱最大的心事,婉嫔或许是因为望女成凤用错了方法,才导致小公主殒命。她已经失去了神智,太妃娘娘,妾恳求您饶她一条命,哪怕是景祺阁,哪怕是北五所,让她一辈子待在里面不能出来。妾求您了……”袭香说到此,眼泪差点没掉下来。
莲心由宫婢领着走进去,袭香这时抬起头,瞧出是她时,脸上不由生出一丝别扭,别过脸再不去看她。
勤太妃抚着额,神色倦怠而憔悴。好半晌,睨下目光看着跪在地上的人,“你也是来求情的?”
“太妃娘娘,奴婢一直住在景仁宫里面,前前后后的事,没人比奴婢更清楚了。因为太妃娘娘的寿宴在即,婉嫔挖空了心思要讨您的欢心,因此才让小公主跟着乾西四所里一个叫苏蓉的嬷嬷学跳舞。那苏嬷嬷说自己是自小就练习舞艺,婉嫔才将小公主放心地交给了她,婉嫔并不知道苏嬷嬷会这么对待小公主。”莲心说罢,俯首叩了一个头,“太妃娘娘,纵然婉嫔有抚养失职之责,却也罪不至死啊!”
她刚说完,桌案上的茶盏哗的一下就被挥落在了地上。勤太妃瞪着通红的一双眼睛,满面哀戚地看着地面上的两个人,“她罪不至死,难道哀家的小惠宁就该死么?”
就在这时,忽然有奴婢来禀告:“太妃娘娘,不好了,婉嫔在被押入宗人府的路上撞墙了。”
莲心和袭香都是一滞,骇然地看着那奴婢。
勤太妃阴沉着脸,“死了没有?”
那奴婢低着头,怯懦地道:“回禀太妃娘娘,御医当时正好经过那里,就赶紧过去看。谁知道,却是已经……救不回来了!”
话音落地,莲心和袭香都跌坐在地上。袭香失魂落魄地盯着地上某处哽咽着,却是连哭声都发不出来。
高堂上,勤太妃忽然放声大笑,笑得涕泪横流,“好啊,老天都看不过眼。那贱人是有心加害也好,无心也罢,都已经给哀家的小惠宁偿了命。来人啊,将那贱人挫骨扬灰,封了景仁宫,哀家从此再不想听到关于那贱人的任何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