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8章
数时辰前,宫城之外。
谢璟正与同僚低语,见谈尚书走来,当即止了话头,拱手还礼。
谈尚书道:“昨日之事,多亏谢大人出手相助,才将那等荒唐之言扼于萌芽,不至外传。”
“举手之劳,”谢璟语气平静,带着一贯的疏离淡漠,“说来也巧,上元那日,酉正时分,某在如意楼中查办一桩案子,竟是遇见了谈三小姐。”
谈尚书笑道:“是,那日她与裴……裴家那小子去如意楼赏灯,还是特意订下的包房。”
谢璟目光不经意地扫过谈尚书的官帽,仿佛随口一提:“原是如此。不知为何,那日我却是只见着谈三小姐一人。”
言罢,谢璟不再多言,微微颔首道:“某尚有公务在身,先失陪了。”
酉正?仅有三娘一人?
谈尚书望着谢璟远去的身影,半眯着眼。
他分明记得,自家女儿与裴朔约定的时辰是在酉时。
谢璟不会为了这些小事骗他。
回府路上,谈尚书越想越深。同为男子,他太了解那些隐秘心思;上元当日失约在前,武试之时失言在后,裴朔当真只是年纪尚轻吗?只怕是到了年岁,开始有旁的念头了。他甚至在想,这事情会不会是裴朔故意为之?
他会不会是一早便不想娶三娘了?
他会不会是在故意刺激三娘提出退婚之事?
谈尚书审视地看向身姿挺拔的裴朔,心中盘算着这桩婚事的得失,而后眼珠一转,笑道:“二公子如今仍在孝期,其实也不宜谈婚论嫁。”
陈清于冷笑一声,谈世远这人,果真是只老狐狸。
他这是想着不把话说死,能给悠悠寻桩好亲事便最好,若是寻不到,那不是还有裴家吗?裴家理亏在先,又未出孝,总不会赶在他们前面与旁的女郎相看。
这是把她的悠悠当成什么了?
待价而沽的筹码?
陈清于一锤定音:“三娘与裴二公子多年情谊,情同兄妹。”
裴朔心中乱得厉害,迷迷蒙蒙地听着母亲又与陈姨说了些漂亮话。
昨日被母亲训责之时,他还有几分烦躁,如今却猛然回过神来:“我与三娘……”
不过是上元之时一个小小的谎言,不过是昨日一句当不得真的戏言,怎至于此?分明都是那些挑拨之人的错处。
蔡蕙见着他这副模样,气不打一出来:“昨日是如何嘱咐你的?要诚心认错!瞧瞧你都说了些什么?”
裴朔向来好强要面子,如今反被谈家拒绝,只怕是要生出些执拗心思……
“回府后自己跪着去!”
裴将军见着蔡蕙这副模样,大笑着宽慰道:“大丈夫何患无妻?”
在他看来,两家门第相当、又有多年交情,谈家小女儿的确不错,但裴朔未必不能寻到更好的。况且,谈家小女儿满心都是裴朔,今日如此坚决,也不过是她怒极之下冲动行事,说不定只需过上两日,便会回心转意。
等到那时,谈家夫人自然也会以女儿的意愿为准;至于那还想着两头下注的谈尚书,不提也罢。
“夫人莫要杞人忧天了。”裴将军爽朗笑道。
蔡蕙答:“与你们说不明白。”
知子莫若母,裴朔对谈三娘的心思,她这个做母亲的,甚至比裴朔本人更为清楚!只盼事情真的还有转圜的余地……
谈思琅与裴朔婚事告吹之事传来开后,京中免不了有些风言风语。
这种事情,女郎总是吃亏的。
陈清于担忧谈思琅,本欲带她去京郊的庄子上小住上半月,避避风头;哪知谈思琅却蹭着她的手臂,说对于此事她坦坦荡荡,何需“逃”去京郊?
恰好此时,大理寺那边接连查办了几桩颇为离奇的大案,京中好事之人,自是不再关注裴谈两家的事情。
第5章 试探(914修)
虽然说出来有些丢人,但谈思琅也得承认,习惯果真是很难改变的。
夜深人静之时,她仍会觉得自己需得留出时间与阿娘一起去将军府;遇上趣事,亦是会想要将它原原本本地记下来,好在日后讲给裴朔听。
她甚至还习惯性地给裴朔和蕙姨都制了一枚新的香牌。
对着那两枚香牌,她没由来地掉下泪来,却又怕惊动了陈清于、惹她担忧,便连哭也不敢放声。
她仍不明白,为何他能说出那样的话。
但她已不想废心思去细想。
裴朔似乎也没有放弃,从钗环到话本……他对青梅的心意,或者说他的歉意与不甘,依旧隔三差五地被小厮送到尚书府的门房。
只是谈思琅不再收下这些。
在裴朔再一次送来东西之时,谈思琅差人往尚书府送去了两只酸枝木箱。除却已吞入腹中的吃食与已无法归还的旧时年月,裴朔送她的东西,俱都在那两只木箱之中。
里头还有一副上好的玉鞍,那本是她为裴朔准备的生辰礼。
将东西送还给裴朔那日,谈思琅偷偷给自己定下了一个期限:今岁枫叶初红那日,无论有没有寻到更好的夫婿,她都不要再想起裴朔了。
不要再为他掉眼泪了。
至于收到那两只酸枝木箱的裴朔,先前被尚书府接连拒绝了四次,他本已生了不耐之心,不愿再哄谈思琅。然而这日夜里,他辗转反侧许久,终是起身翻出那副玉鞍。
夜色深深、屋中只点了两盏不算明亮的灯,他站在窗边,月华倾洒于玉鞍之上,像是谈思琅那双潋滟流光的眸。
然,待到第二日,书院中有人问起裴朔的婚事,他却浑不在意,只道自己喜欢的其实是身量高挑的姑娘,至于谈思琅,不过是玩伴罢了。
-
谈思琅觉得奇怪,不过二十余日,她竟三次听府中侍女说起,谢璟正在谈尚书的书房、与他谈论公事。在她看来,礼部与大理寺,本该是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的两个衙门,哪能有那么多公事要谈?
更为奇怪的是,第三次上门之时,谢璟竟然还托侍女向她转送了一份引月楼的点心。
谈思琅自幼便爱引月楼的糕点。
只是……
今时今日,她已与裴府毫无干系,自然也与谢璟没有了关系。
“武试那日,他出言维护过我,加之两家之事、京中亦多有流言,他合该清楚才是,”谈思琅蹙眉,心中不解,“我已不是他表弟板上钉钉的未婚妻,他何必如此?”
槐序揣测道:“许是谢大人想要从中斡旋,修补两府关系?”
“是因为我不愿收裴家的东西,裴朔……或是蕙姨便让谢大人来做说客?对……应是蕙姨,裴朔根本不知道我究竟喜欢什么点心,”谈思琅恍然,赶忙站起身来,“那我更得与他说清楚才是!”
她不愿再收裴家的东西,旁人转送的也不行。
武试那日谢璟出言维护,说什么错在裴朔、还让她莫要委屈自己,她还以为……谢璟是站在她这一边的。
如今想来,她当真是昏了头。
谈思琅轻抿下唇,叫住那传话的侍女:“谢大人可还在父亲那里?”
侍女垂首应是。
“你将这点心原样带回去,替我转告谢大人,我有话,需当面与他说清楚。”谈思琅吩咐道。
两柱香后,二人在花厅相见。
谈思琅款步行至花厅之时,谢璟已在其间了。
今日谢璟未着官袍,只身着一袭竹叶纹浅碧色常服,发髻间亦只簪有一支简单的玉簪,远远瞧着,清隽出尘、有如松风水月。
而他手边的紫檀小几上,正是那盒被谈思琅退回的点心。
谈思琅深吸一口气、定了定心神,开口唤道:“谢大人。”
如今没了与裴朔的关系,她倒是无需纠结要如何唤他了。
谢璟顺势抬眸,看向谈思琅;她今日着一袭青绿色襦裙,裙间系着一条鹅黄色的绸带,娉婷袅袅、恰似二月的春光,只是……比起武试那日,却是轻减了少许。
谢璟眸中一沉。
他庆幸裴朔的昏招频出,却又觉得自己这般想法实在对谈思琅不甚公平。
她这样的姑娘,合该永远都欢欢喜喜的。
他吞下翻涌的思绪,语气平和淡然:“谈小姐遣人送还点心,又言欲见谢某,不知所为何事?”
许是因为未着官袍,此时的谢璟并无平素里的凌冽之意,谈思琅心中稍安、郑重其事道:“多谢谢大人好意,但此物,恕三娘不能、亦不敢收。”
不等谢璟答话,她便自顾自往后说起方才在闺房中排演数次的话:“当日在白鹿书院,大人直言错在裴朔,还让三娘无需委屈自己,三娘甚是感激。然大人今日之举,实令三娘不解。”
“大人既与将军府亲厚,自该知晓,三娘与裴家二郎已……再无可能,三娘已打定主意不再收裴府之物,”谈思琅声量不高,语气却很是坚定,“大人今日受裴家所托,上门劝和,实属多此一举,亦是看低了三娘的决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