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太女 第171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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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荆狄慕容氏横暴北方,景昭心中衔恨已久。至于她的外祖父和舅舅,虽然有母亲这一层亲缘连接,但他们早早过世,景昭对他们没什么记忆,自然没有感情,也并不是很想被拿来与亡国的君主与太子作比。
  她敏锐捕捉到的是另外一点。
  很多年之前,在伪朝皇宫寂寂深夜里,满头是血的景昭躺在母亲沾染血气的怀抱里,神志昏沉间,耳畔隐隐传来母亲撕心裂肺的恸哭。
  “恨不早杀之!”她听见母亲衔恨的哭喊,“慕容氏奴儿,恨不早杀之!”
  ‘奴儿’是个再轻蔑不过的称呼,对于养尊处优、教养极佳的长乐公主来说,恐怕天底下最恶毒的訾骂,也不过如此了。
  母亲的怒骂哭喊渐渐随着眩晕和昏沉远去了,但在景昭意识深处却留下了一个模糊的疑影。
  ——恨不早杀之。
  难道,母亲曾经有诛杀慕容诩的机会吗?
  皇帝静默地坐在椅子里,渐渐化作一幅秀美灰白的剪影,仿佛随时可能随风而去,融入天边山峦灰白的远景。
  似乎丝毫没有意识到,他方才随口拿来作比的话语里,藏着某些奇异的关窍。
  景昭犹豫了一下,然后很快想通了。
  ——反正父皇又不舍得责罚她。
  她鼓起不知从哪里来的自信和勇气,联想起曾经隐约听过的传闻,道:“父皇为什么这么说?”
  “嗯?”
  景昭道:“我是说,父皇曾经见过年轻时的慕容诩吗?”
  刹那间似乎一切都化作静寂与缄默,唯有吹过栏杆的风低声呜咽着远去。景昭一口气提到了心尖,准备迎接父亲的不悦。
  出乎意料,她听到皇帝平淡的回答,就像说起今天的天气一样自然。
  “是啊。”皇帝轻描淡写地道,“差点就杀了他。”
  .
  景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明德殿的。
  确定圣旨发到文华阁的那一刻,她倒头就睡,裴令之进来看见床上的人裹得像个蚕蛹,吓得上去摸景昭还有没有鼻息。
  所幸只是虚惊一场。
  裴令之隐约意识到景昭情绪似乎有点奇怪,但他无法探问。因为第二天景昭生龙活虎地起来,看见枕边的裴令之,第一句话就是:“你怎么不去修书?”
  裴令之:???
  他莫名其妙地乘车离开东宫,在请假月余后继续回到时雍阁修书。打眼一看人手齐备,只少了两个人。
  都不是陌生人,一个是著作郎卓明琅,他与卓业稷同样出身汲郡卓氏嫡系,不是同一房。在卓业稷宣告失踪期间,卓氏二房、三房人心浮动,私下做了些不该做的事,没过多久三房老太爷病故,正巧是卓明琅的嫡亲祖父,他上书自请丁忧去职,文华阁丞相们很爽快地批了。
  另一个是郑明夷。
  隐有一种怪异的情绪从裴令之心头闪过,但还没等他细细揣摩,积素神出鬼没地冒出来,伏在他耳边禀告:“殿下,郑学士刚才被太女殿下召走了。”
  .
  郑明夷拜下去。
  宫人引他入座。
  望着面前的棋盘和不远处的皇太女,郑明夷眉梢轻扬,微笑道:“殿下怎么这个时候召微臣来下棋?”
  一边说着,他一边看向棋盘。
  棋局已至中局,黑白二子呈交错之势,皇太女手边放着黑子,郑明夷便自觉地取白子在手,沉吟片刻,落下一记。
  嗒的一声轻响。
  景昭落子。
  郑明夷紧跟其后。
  景昭再下。
  郑明夷再落。
  嗒。
  嗒。
  嗒!
  落子之声不绝于耳,却越来越缓,越来越轻。
  郑明夷拈起棋子,沉吟不语。
  白子被封锁在棋盘一角,局势陷入僵持。
  此刻如果突围,郑明夷至少可以想出五种方法。
  但突围之后,白子必然惨淡,黑子却自有无数种变化。
  说到底,还是局势早成,白子先天落于下风。
  郑明夷抬起眼来。
  他的目光就像一支柔软细笔,描摹过皇太女文秀沉静的面容。
  然后他低首一笑,投子认输:“好一局无忧劫,微臣输了。”
  无忧劫,是对弈中一种非常特殊的劫。劫争时胜可获利,败亦无忧,可谓稳如泰山。
  无忧劫已成,哪里还有回环的余地。
  啪嗒一声轻响。
  黑子从景昭指尖滚落,滴溜溜打了个旋。
  景昭静声道:“你当如何?”
  她似乎是在说棋局,又似乎言外另有他意。
  郑明夷眉间浮现淡淡倦色,轻声喟叹道:“任凭殿下处置。”
  话音未落,他抬袖一拂,只听咣当!
  变起仓促,刹那间风声骤起。
  景昭厉声:“住手!”
  巨响落定。
  满地玉石棋子骨碌碌打转,棋盘四分五裂,一把利刃明如秋水,倒映天光。
  那把利刃握在一个身形丰润,有着一张喜气洋洋圆脸的中年男子手中,刀刃则架在郑明夷颈间,只要稍微一动,立刻就会把他的头割下来。
  郑明夷仍然安然端坐原地,哪怕利刃加身,神情也未曾稍改。
  一线殷红血色,渐渐洇湿了他雪白领口,分外触目惊心。
  方才只要景昭没有出声喝止,他如今已经是身首分离的下场。
  内卫统领隐匿殿中,又怎么会容许皇太女安危出现半点差错。
  郑明夷缓缓抹平袖间皱褶,抬眸一笑,神情舒展,眉间那点倦色却更加明显了。
  “其实我一直不喜欢下棋。”他叹息道,“今日总算能痛痛快快掀一次棋盘,殿下莫怪。”
  然后他好奇道:“殿下何时对我生疑?”
  景昭不动声色,只平静看着他:“你猜?”
  郑明夷认真道:“不会是并州,也不是南方,难道是建元九年粮草案?”
  景昭摇头:“再早。”
  郑明夷讶色微露,蹙眉道:“建元七年?”
  “建元五年?”
  他终于无法维持平静,而景昭竖起食指轻轻摇了摇:“最初。”
  刹那间郑明夷神情骤变。
  景昭平静提醒他:“郑太子妃也姓郑。”
  在这座宫城里,曾经有过三个坐拥天下尊荣的女人。
  贞皇后、郑太子妃,以及孝慈皇后。
  很巧,她们都姓郑。
  贞皇后出身曾经的北方顶级士族谯国郑氏,在为她的儿子择妃时,未能免俗地从母族中选了郑氏女为妃。荆狄慕容氏攻入京城,太子夫妇双双被杀,东宫皇孙无一幸免——至少在传闻中是这样。
  孝慈皇后则是南方某个小世家的女儿,与贞后郑妃并无干系。
  景昭神情平静道:“圣上见过桓氏太子,也见过两位东宫皇孙,建元二年,谯国郑氏怎么就敢把你送进东宫呢?”
  郑明夷出神片刻,摇头说道:“那两位皇孙与我并非同母,我的生母并不是郑妃。”
  “你母亲是郑妃的陪嫁侍女。”景昭道,“我知道。”
  郑明夷道:“是的,两位嫡出皇孙身份重要,无论如何不能逃过慕容氏屠戮,倒是我年纪最小,生母位卑。郑妃娘娘胡乱弄了个掖庭小内侍,把我换了出去。”
  “你其实一直做的很好。”景昭不吝赞扬,“并州、定州、南方,那么多次的试探,你竟然忍得住,一次都没有动手。”
  郑明夷涩然道:“只是不甘而已,可惜从一开始就没能瞒过圣上与殿下的眼睛。”
  不甘而已。
  究竟是不甘时移世易,天下易主;还是不甘为郑氏掌控,形同傀儡。
  郑明夷没有解释,即使这两种回答代表着完全相反的意思。
  他只是仿佛想通了什么,微微笑道:“既然圣上早已知晓,还留微臣活到今日,想来是因为北境已定,可以空出手来诛杀朝中的余孽叛逆,所以才将我留作鱼饵。”
  “过奖了。”景昭平淡道,“是本宫低估了郑氏的能量,北归路上,我碰到了一个叫做琉璃光的小女孩,是临川郡守韩弗之女。”
  郑明夷无声叹息。
  “韩弗之死,与当年施旌臣之死,何其相似。”
  “望仙别馆当日之事,与本宫有妊后京城市井中刮起的物议,手法又何等相似。如果当夜宫女银珠没有撞破细作会面,仓皇逃走时落水身亡,从而打乱了你们的布置,你们本来想做什么?”
  “南方北方,皇家别馆,市井巷陌,如果不是从一开始就有防备,本宫还不知道,原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,世家的手仍然伸得很长,甚至妄图跨越南北,连成一线。”
  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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