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4章
“奶奶我是冬冬,你的冬冬回来看你了……”
远远看去,纪忍冬缩成一团,伏在病床上无助地颤抖。巨大的医疗仪器下面,躺着一团了无生气的,空空荡荡的病号服。
纪奶奶是在第二天凌晨去世的。
医生跟纪父纪母说,就今晚了,叫家里人都来吧。于是纪忍冬的大姑、小叔两家六口半夜接了电话就往医院赶。
纪父纪母出去联系医院的太平间了,病房只剩下纪忍冬一个人守着纪奶奶。
在医院这一宿,纪忍冬想起很多事情。
她想起她小时候跟奶奶在院子里玩捉迷藏。想起她小时候挑食不爱吃饭,奶奶就把每一道菜编进故事:“树上的小麻雀看见冬冬的饭,那些红红黄黄的是什么呀?真好看的饭菜,小麻雀也想吃!”
她想起她孩提时第一次思考生死,母亲告诉她,人死了会去天上,看见菩萨和佛祖。她告诉奶奶,奶奶却说,世上没有菩萨,那些都是假的,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。四岁的纪忍冬童言无忌,“不对!我妈妈说有菩萨,人死了都会去菩萨那里。哎呀,你不懂,等你死了就知道了!”
奶奶,你现在能不能告诉冬冬,你以后会去哪里呢?你的冬冬以后要去哪里找你呢?
这些片段在纪忍冬的脑海里像画片一样,飞快地,一张张翻过。
可更多的时候,她反复回想一个与奶奶无关的电视剧片段。
那是千禧年热播的军旅电视剧,男主的父亲入狱,男主前去探望,父亲以为浑浑噩噩的儿子只是一个兵混子。男主想告诉父亲他已经是特种兵,那是步兵的巅峰。可是父亲庞大的身躯挡在面前,他最终什么也没说。
小时候的纪忍冬一直为剧中的男主遗憾,为什么不说出来让父亲骄傲呢?二十六岁的纪忍冬看着病床上的奶奶,忽然共情了一个虚构的角色。因为她知道躺在床上的那个人不在乎她是不是世俗上的优秀。更因为奶奶躺在那,这件事那么真实,那么沉重,让纪忍冬觉得为自己的成绩洋洋得意是一件很轻浮的事情。
家庭群里,大姑的儿子发消息说他们还有十分钟到医院。纪忍冬回复表弟说,让他们走到住院部,她下去接。
也就是说,纪忍冬还有十分钟的时间。这十分钟,只属于她和奶奶。
纪忍冬做了一个全世界没有第三个人知道,但于她一生而言最重要的决定。她不要以后的自己为这一刻遗憾。
她轻轻抚摸着奶奶的额头,对她说,“奶奶我读博了,我走那天你送我到楼下,你还记得吗?我现在英语说得可溜了,再也不用你提醒我背单词了,我还能给美国人讲课,我写的论文全系都说好。”
她说出了她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说出的话,“奶奶,你为我骄傲吗?”
大姑的车已经到了楼下,表弟打来电话叫她下去。
没时间了。
纪忍冬湿润的面颊贴着奶奶的脸,喃喃道,“我觉得我的鼻子长得特别像你。别人都说我鼻子生得好看,我觉得咱们俩的鼻子是一样的。”
最后一秒。
她吻在奶奶的额头。
奶奶最后的味道,是咸咸的。
北京时间上午八点,整个华北平原出现了罕见的四月飞雪。
卢卡估摸着纪忍冬应该睡醒了。她有时差,家里又有事,不会醒太晚。于是发微信问她,「你还好吗?我很担心你。」
人死之后手续办得很快。太平间的工作人员来到病房为逝者换上一身中式黄袍,撒上纸钱,推着床从早起来挂号看病的病患家属中间穿梭而过,人就算送走了。
子女拿着逝者的身份证去太平间门口的门房登个记,联系殡仪馆的人来取走就行了。
纪奶奶的癌症拖垮了纪忍冬全家,纪父纪母整整两年没安生过一天。两年的苦痛、压抑、和争吵在这天戛然而止,爱与恨都潦草地结束了。
一家三口驱车回家,车上静悄悄的,没有人说话。
纪忍冬看着窗外白色的雪花,落在灰秃秃的城市。
她跟卢卡说,「今天的雪好大,是送奶奶的。」
作者的话
芒朵
作者
06-19
呜呜实在不好意思大家,这章写得太悲伤了,马上给大家写修罗场!
第30章 如果真有掌管愿望之神,会不会比淘宝客服还忙?
芝加哥郊外的公园里,月黑风高,草坪上晃着五对人影,没有一对是真正的情侣。
北纬41度可以出现的极光很淡很淡,肉眼盯着使劲看,才能发现一抹微乎其微的绿光挂在天上。
好在,十个人里没有天文爱好者。静夜,找个幌子外出游玩,正适宜不符世俗标准的感情肆意生长。
五个女人互相摆pose拍照,闪光灯打在她们脸上,妆比夜色还浓。男人们则散在一边抽烟聊天。
卢卡晃晃悠悠地在草坪上溜达,心里装了两件事。第一件:唐果儿叫他来玩,却依旧不理他。
两人别别扭扭混在人群里,不说话,也不对视。
卢卡掏出一颗烟,问大家借个火。唐果儿指尖明灭,厚重假睫毛压得眼皮抬不起来。她冷脸将打火机顺手扔在脚边,卢卡只好弯腰去捡。
趁卢卡的脸低到脚边时,唐果儿抬起脚腕轻轻蹭在他脸上。卢卡想伸手握住那细细的踝,却捉了个空,踉踉跄跄地站起来。
卢卡拾起打火机点上火,抬头再看,黑暗中,唐果儿唇边那点点火光已经离他飘远了。
就连一向不在意这些的阿川都忍不住问卢卡,“你俩地下党接头呢?芝加哥也有咱党支部了?”
而卢卡心里的第二件事:纪忍冬一个人,她撑得住吗?
他一手夹着烟,另一手垂在身边。裤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,也震在他心上。他正欲拿出来查看,忽觉掌心里一热,一只热乎乎的娇小的手塞了进来。
相比担心遥远的纪忍冬,眼前的刺激占了上风。卢卡握住唐果儿的手,指尖轻轻挠了挠她手心,便立马放开。
“湖边有台阶,我们去那边坐着看极光吧?”卢卡大声向众人提议,自己率先到台阶上坐下,将众人连同唐果儿甩在身后。
其余八人闲着也是闲着,便应声过去坐下,自然是跟各自伴侣挨着。远远看去,像漆黑湖面上浮着一对对鸳鸯。
只剩唐果儿了。
“你往边上点坐,”唐果儿从后面敲敲卢卡的肩膀,“我坐不下了。”
卢卡象征性地挪了一厘米。
唐果儿长腿跨过窄窄缝隙,一屁股坐在卢卡的大腿上,手臂顺势搂住卢卡的脖子。
卢卡却只当怀里的人不存在。他旁若无人地从兜里掏出手机,佯装翻看起来。
唐果儿勾起手指在他胸前圈圈点点,宽大T恤压在他胸肌上,现出夸张起伏。卢卡则摆出一副蹲在路边刷手机的地痞模样,只当唐果儿是一只挂在他身上的猴子。
天边的极光趁人分心,偷偷地明艳了一瞬。就是在这时,卢卡看见纪忍冬的消息,奶奶走了。
来自华北平原的雪花轻轻落在他心上,卸掉了他浑身力气。
极光倏忽又暗淡了。
卢卡不再有心思与唐果儿角力。他轻巧地托着唐果儿往边上挪了挪,腾出一个人坐的地方,手拍在台阶上,“别闹了,我们一起对着极光许愿好不好?”
唐果儿以为他投降,便贴着他坐下,香烟的火光映在她眼睛里,“好呀!”
男女幽会,见到星星许愿,见到彩虹许愿,见到极光还要许愿。唐果儿想,真不知道那么多愿望都许去了哪里,如果真有掌管愿望之神,会不会比淘宝客服还忙?
唐果儿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。在她看来,许愿不过是暧昧男女借机偷看对方,顺便展示表情管理后的虚假睡颜,留下对未来枕边人无限的遐想。
她乐意配合此游戏,正欲甜美合上眼,只见卢卡率先入戏。她干脆不演了,好好地欣赏起卢卡的帅脸来。
幽幽月光竟给卢卡骚气的面孔平添一丝佛性。
卢卡双眼轻闭,双手合十,与二十年前罗萨里奥的中国寺庙里那个俗家小弟子一样,六根不净、惹是生非,注定要用一生来还红尘债。
唐果儿等许完愿等得快要不耐烦了,卢卡眼睛刚睁开一道缝,她就迫不及待地问,“你许了什么愿?”
“我许愿,亲人永世安乐。”
唐果儿嘴一撇,“真没劲。”
纪忍冬一早上收到不少亲友慰问,听了很多节哀顺便、奶奶一定会在天上保佑你的话。她嘴上礼貌感谢,心里气气愤地想,你们嘴唇上下一碰轻巧得很,我奶奶辛苦了一辈子,我才不需要她在天上费心保佑我。我只要她幸福,下辈子做我的女儿,好吃懒做永不劳动。
回复了一圈,还是卢卡会说人话。他说,「我知道你不信佛,但我会为奶奶祈祷,请佛祖保佑她永世安乐。」
雪给并不美丽的城市裹上一层银霜,喧嚣也静了。纪忍冬用眼睛将卢卡的话描在转瞬即逝的雪景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