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3章
直到今天,杜隐禅还记得那冲天而起的火光,不仅焚尽了棺椁,也彻底烧毁了她生命中懦弱、任人宰割的部分。剜掉腐肉见新骨,十五年光阴流转,当年那个浑身血污的小女孩,早已被岁月打磨成另一副模样,唯有眼底深处的决绝,一如当晚。
“是师父和你把我从阎罗殿救回来的。”杜隐禅低声说,“师哥,没有你们就没有我。”
叶先霖将车停在殷家大门外,抬手摸摸她的头顶。“小禅,你我之间,不要说那么生分的话。”顿了一顿,他又说:“隐者,山月藏锋;禅者,火中青莲。这是师父为你取名的用意。你是涅槃重生的凤凰,不要与那些蝼蚁为伍。”
杜隐禅明白他指的是什么,并没有反驳。
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殷家大门,一个灰色西装,一个月白长衫,一西一中,一潇洒一温润,风姿卓然地并肩穿过殷家的回廊,坐到了前厅。
张韬铭出来待客,虚伪的客套着:“我家老爷去了南山寺拜佛,两位少爷稍等一下,晌午用过素斋就能回来。我让厨房准备了些酒菜,二位少爷就在这里用饭。”
叶先霖不肯等人,抓起帽子起身要
走,一阵香风自门外飘入,紧接着,林瑟曼妙的身影出现在门楣下。
她穿件藕荷色滚银边的软缎旗袍,新烫的卷发蓬松妩媚,斜簪着一支小巧的珍珠发卡。顾盼生辉的眸子先是扫过杜隐禅,又落在叶先霖身上,笑靥如花,带着嗔怪的意思,:“哪能刚来就要走呀,这么不给面子?难得千里迢迢,在这种小地方碰到上海同乡。侬两位少爷,哪能好意思就这样跑脱啦?留下来嘛,一道吃杯茶,讲讲上海滩的事,等等老爷,好伐?”
杜隐禅拽拽叶先霖的袖子:“叶大少,我蛮喜欢殷府窖藏的花雕。”
叶先霖潇洒地将手中的帽子转了个圈,反手扣回椅背,对着林瑟薇微微颔首:“既然是六姨太您亲自相邀,又有我们杜少爷心心念念的‘馋痨虫’作怪。叶某要是再不识趣,不顾惜咱们的同乡情谊,岂不是太煞风景了?”
林瑟薇眉梢眼角都染上笑意,脚步轻快地走到厅堂中央,双手一拍:“好极!我就晓得两位少爷爽快!我老早就想寻个由头,请两位上海滩的风云人物来家里热闹热闹,今天总算叫我等到了!不过呢,厨房要弄几样拿手好菜,时间要耽搁一阵儿。老爷新近叫人布置了一间小小的弹子房,摆了一张地道的英国台子。我们三个人,不如先过去玩两局?叶大少和杜少爷在上海滩,这手台球一准是出了名的漂亮,正好让阿拉开开眼界?”她笑盈盈地看向叶先霖和杜隐禅,修长白嫩的手臂做出个请的动作。
“好呀。”叶先霖痛快应承,显得兴致颇高,“好久没有打台球了,六姨太这话倒是正搔到痒处,勾起了我的球瘾呐。”
杜隐禅只是笑了笑,无可无不可。
林瑟薇转身袅袅娜娜地在前面引路,三人穿过几道回廊,很快,一扇镶嵌着磨砂玻璃的原色木门出现在眼前,林瑟薇热情熟练地握住门把手,轻轻一旋,推开了房门。
“两位少爷,请——”她含笑的声音戛然而止。
门内,墨绿色标准英式台球旁,身着墨色长衫的男人正背对着门口,微微俯身,一手稳稳地架着球杆,另一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杆头,凝神瞄准一颗红球。
听到开门声和脚步声,他没有立刻回头,球入洞后才缓缓直起身,转了过来。他的面容清癯,肤色是久不见阳光的苍白,脸上带着伤,目光锐不带感情地扫过门口三人。
第34章 ☆、34、清霜
林瑟薇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,她没料到会在这里撞见人。
“六姨太。”房中人说起话来字正腔圆,却冰冷生硬,“有客?”
林瑟薇强挤出一丝笑容:“啊,是您。真不巧,不知道你在这里面……”她介绍道,“这两位是上海来的贵客,叶先霖叶大少,杜隐禅杜少爷。”她又转向叶杜二人,“这位是老爷的贵客,暂时住在府上。”她刻意模糊了贵客的具体身份。
叶先霖想起昨夜在那艘沉船上见到的面孔,果然,他被殷蘅樾藏在了家里。此人精通国语,长相装扮与中国人无异,必是日本特高课或梅机关的人。
“哦?”叶先霖和善地笑着,主动上前一步,“原来是殷先生的贵客,幸会幸会!六姨太不讲,我还当是殷老爷新请的台球高手,正想讨教两招呢。”他目光扫过台球桌上散落的球局,又落回黑衣男人的脸上,笑容爽朗,“这位先生好雅兴,球技想必也是不凡?”
“叶大少谬赞。雕虫小技,打发时间罢了。松井浩二,幸会。”他伸出苍白的手,与叶先霖一握即分,又转向杜隐禅,微微颔首:“杜少爷。”
杜隐禅向着松井颔首致意,仿佛只是在看一个新鲜人物。
叶先霖踱步到台球桌边,“松井先生这盘球,看似随意,实则步步为营,可谓精妙。”
“步步为营也不免会遭遇意外。”松井冷冰冰的说,“都说小河沟里容易翻船,这话很好。”
“是啊。”叶先霖拿起球杆,“江南水道纵横,偶有意外,在所难免。比如,昨夜五寅镇码头外就出了点小状况,一艘货船不幸爆炸沉没。我可上去看了看,那情形,非常……惨烈。今早,河面上飘了一层死鱼虾,有人还去捞呢,不知还能不能吃。”
松井的右腮的肌肉明显的抽搐着,他在咬牙控制愤怒,盯着叶先霖看了得有一分钟,才能笑出来。“会有人为此付出代价的。叶先生,你说是吗?”
“天灾人祸嘛,有时候没得办法。”叶先霖打出一个球,发出一声清脆的碰撞声,“找谁说理去?”
“叶先生说得轻巧。天灾尤可忍,倘若是人祸,自然有人要拿命来填。”
林瑟薇被松井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吓得往杜隐禅身边靠了半步,杜隐禅转眼给她一个微笑,示意她不必害怕。
叶先霖笑着又向前凑一步。“松井先生,您这话说的,江南水路弯弯绕绕,水深着呢。外来的船,不摸清门道,硬闯,可不就容易触礁么?至于那船上载的到底是什么货,为什么非得闯那片水域,才是翻船的关键吧?松井先生,您说是不是?”
松井浩二的脸彻底沉了下来,他盯着叶先霖,眼神像是要将他生吞活剥。
“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!”他的手猛地握紧了台球桌的边缘,仿佛下一秒就要掀翻桌子。
林瑟薇吓得花容失色,想上前劝阻又不敢。
叶先霖却突然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,他像是没听出松井赤裸裸的威胁,反而像听到了一个有趣的笑话,笑得非常爽朗。
“哎呀呀,松井先生,开个玩笑,开个玩笑而已嘛!”叶先霖摆摆手,脸上恢复了玩世不恭的神情,“我这人就是嘴快,好奇心重,看到新鲜事总忍不住多问两句。什么货不货的,跟我有什么关系?我就是个来五寅镇做生意的闲人。”他拿起球杆,随意地比划了一下,“来来来,打球,打球!松井先生球技精湛,不如指教小弟两招。”
松井浩二死死盯着叶先霖那张笑得无辜又可恶的脸,恨不得立刻拔枪杀人。强行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火,他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的笑,笑容牵动了他脸上的伤痕,显得更加狰狞。
“指教,在下不敢当。”他在盛怒之下,说话的口音变得不那么正宗,“改日再向叶大少讨教!”说完,他转身大步
流星地离开了台球室,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门。
响声震得林瑟薇浑身一颤,脸色煞白,她纤细的身体晃了晃,差点站立不住。
“六姨太,你的脸色很差。”杜隐禅体贴的扶着林瑟薇坐到一旁的沙发,“我叫人去泡点安神茶来。”
“那就麻烦杜少爷了。”林瑟薇一只手扶着沙发把手,撑着额头,她一早就听说松井虐杀了水牢中的人,浓重的血腥气似乎一直萦绕在这座大宅院里,此人在她的眼中形同恶魔。
杜隐禅看一眼叶先霖,转身走出弹子房。
她假装闲逛,熟稔地避开仆佣,闪身潜入殷蘅樾书房,将早已备好的勒索信笺,连同散发着淡淡血腥的那日本人的一截断指,直接扔到书桌上。相信这一颗石子投入湖心,殷蘅樾、叶先霖、松井这一帮人都会相互猜忌,而她,只需在暗处静待时机,浑水摸鱼。
做完这些,她决定去看看房雪樵,那个莽撞的家伙昨日误打误撞,倒是忙了她一个大忙。
弹子房里,叶先霖优雅地俯身,架杆,瞄准,动作行云流水。一声清脆的撞击,球精准地送入底袋。他突然曼声低唱出一段戏文:“青霜锁道马行迟,乱云迷岫归心滞。暮砧声里,听寒蛩似诉,织愁如织……”
他的声音本就沉厚,虽然不及角儿唱得动听,也别有一番滋味。
林瑟薇明显地颤抖了一下,抬起头,扶着沙发扶手站起,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。“叶先生?”